天色微明,空气中还漂浮着晨露,粘在身上湿湿嗒嗒,南屏城南的荒校场上早已搭起高高的祭坛。朱门琉璃,香烟缭绕。劳役们上下忙碌不停,一派庄重肃穆的景象。
吴希澈独自站在人群之外,望着那座巍峨的祭坛。他脸色苍白,身形清瘦,偏偏穿了一身素白的衣裳,看上去疲惫且孤单,与周围的喜气景象格格不入。肩上的伤口隐隐作痛,那时若不是明希赶来相救,只怕他已经命丧黄泉。
想到明希,他不由得攥紧了袖中的文书。这些日子,他暗中查访,终于理清了这水患背后的种种隐情。水闸何以年年失修?河工银两又去了何处?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可怕的真相。他原想将此事上报朝廷,可杨叙道却惨死异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却私兵猖獗,无法无天,竟是朝廷也有心无力了,这南屏城中,已经没有他们的容身之所。
"大人。"有百姓认出他来,连忙行礼。
吴希澈微微颔首,嘴边浮现一个虚弱的笑。他看着这些面黄肌瘦的百姓,心中愈发沉重。明明每个人都过得不成人样,却对他笑得真诚。十年水患,令这些善良的人们流离失所。他们本该过着安稳的日子,却不得不在洪水中挣扎。更有甚者,那些无辜的姑娘被人贩子拐走,至今生死未卜。
远处响起了钟鼓之声。知县在一众官员的簇拥下登上祭坛,他身着绯袍,腆着圆滚滚的肚子,神情倨傲。
"诸位乡亲。"知县洪亮的声音传来,"今日是我南屏祈福的大日子。想必大家也知道,近来水患频发,实在是老天爷不开眼。今日我们在此祭天,就是要恳请上天保佑,风调雨顺。。。。。。"
台下百姓纷纷附和。吴希澈悄悄藏在人群后,谨慎观察着。祭祀的乐声悠扬辽远,他定睛一瞧,却不同于寻常的乐器,首部尖锐纤长,倒像是刀具。这些"乐师"来历不明,却能在祭坛上奏乐,显然另有目的。
不仅如此,祭坛四周暗藏机关。那些看似用来焚香的铜炉被布置成某种阵势,若是接通水道,便能瞬间将整个校场冲毁。如此一来,任何痕迹都会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一切都说得通了。"他心道。这场祭天大典不过是个幌子,他们要趁机开闸放水,好让船只运走留在南屏的证据。难怪知县府这般大张旗鼓,原来是要让所有人都变成他们的掩护。
他握紧了衣袖下的伤口,刀伤隐隐作痛,却让他清醒:他绝不能退缩,若是今日不站出来,只怕南屏所有的苦难都会被遗忘。
正当知县准备上香祈福时,一个清亮的声音突然响彻校场:
"且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吴希澈从人群中走出。他面色苍白,身形清瘦,却一步步走地坚定,在晨光中格外醒目。他手中只有一卷书,站在空旷的祭台上,天地苍茫,大风呼啸,少年义无反顾地走向祭台中央,似乎手中有剑,义无反顾走向命运的终点。
明希慌忙赶到现场,抬头只见她的少年已经站上祭台,终于去实践他的图谋已久的计划。她仓皇、无助、恐惧,却也感动、骄傲、振奋。
"诸位乡亲。"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铿锵,"可还记得十年前那场大水?可还记得一次又一次被冲毁的河堤?可还记得那些在治水中死去的邻里乡亲?"
知县脸色一变:"吴大人,这是祭天大典,你。。。。。。"
"你既叫我一声大人,我便要担得起这两个字的重量,我更要说个明白。"吴希澈大步走向祭坛,目光如炬,"十年水患,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那些所谓的买水钱,每年收了多少?那些修缮河堤的银两,又去了何处?我们不够勤劳吗?我们治理水患的方法换了一种又一种,记录水患的文书却也变了一次又一次,究竟是老天不作美,还是文书出了问题!
我们辛勤劳动,田里的庄稼一年长得比一年好,米价却一年比一年高!我们南屏山灵水秀,出产的软玉绝无仅有,却从未走出过南屏,甚至被埋汰,再也没有人记得曾经有过的光辉!为了南屏死去的父老乡亲数以万计,为了南屏吃过的苦头历历在目,还有!不远万里满怀憧憬被骗过来的姑娘们,你们不想家吗?你们甘心吗?这些!一桩桩,一件件!大家从未好奇过吗?"
百姓们开始议论纷纷。知县厉声喝道:"大胆!你一个七品芝麻官,也敢在此放肆?"
吴希澈却毫不畏惧,反而露出一丝冷笑:"我若说错,知县大人尽管驳斥。只是这祭坛四周为何暗藏机关?这些乐师又为何个个带着兵刃?难道南屏的神明,也要用刀剑来侍奉吗?求天吗?求天有用吗!到底是上天仁慈赐予南屏这么多稀世珍宝,还是上天无眼,才放任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在此处高台架起,好话说尽,衣冠楚楚,却昧着良心背叛用生命养育起这群贼子的百姓!"
他的话如同惊雷炸响,台下顿时一片哗然。那些所谓的乐师果然神色微变,手不自觉地按向腰间。
"你们且看清楚了。"吴希澈转向百姓,他高高扬起手中的账册,然后撕碎,放手,烈烈北风中,纸张随风飘散,在空中打着旋飘远、落下,少年站在风中,像是站在云里,“这是近十年来的账册,每一笔银两都去向分明,一条条把你们的罪行写得清楚!各位都是见证人,各位都请过目,今日撕了这一本,我还有千千万万本,我早已让人送往全国,你们的罪行罄竹难书,你们也休想销毁!而今日的百姓,你们召集来的百姓,被你们玩弄的百姓,便是你们罪行的千千万万个证人!你们今日杀了我,日后也会有千千万万个我!这些年的水患,哪一次不是水闸无故失修?商路断绝,偏偏有人在暗中发财。那些消失的姑娘,那些破碎的家庭,哪一桩不是拜这些人所赐?"
他说这话时声音慷慨悲壮,目光炯炯。台下的百姓渐渐安静下来,都被这个少年官员的气势所慑。连那些衙役也不敢轻举妄动。
"今日这场祭天,"吴希澈继续道,"不过是个幌子。他们要的是趁机开闸放水,好让船只运走留在南屏的证据。不信便看看那些水闸,为何今日偏偏都换了新的守卫?不过现在,你们的计划落空了!我们每一个人,都不会忘记,我们都不能忘记!今日他们走了,放过了南屏,却放过不了南屏苦难的十年,放过不了那些死去的父老乡亲,放过不了我们付诸东流的努力,若是这样的深仇大恨能够轻易揭过,各位甘心吗?何况,若是我们放过了,放下了,做错了事的人不用接受任何惩罚,有朝一日,他们定会卷土重来,世上便会有千千万万个南屏!"
"我吴希澈,虽只是个七品芝麻官,却也知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道理。今日若不说个明白,我便枉为朝廷命官,枉为父母养育!" 他转身,眼神冰冷,对上知县慌乱的眼神,人群肃穆,细雨稀疏落下,唯有沉默地凝视着南屏的英雄,便是最高的致意。
“大人,您叫我一声大人,我担起了我的责任,您呢?您的责任呢?”他声音微微颤抖嘶哑,让人听了心中悲凉。
“您担不起,那您背后的人呢……”少年却顽劣地笑了笑,大声吼出:“苍天有眼,你不配为官!至于……四王爷!真龙之子,民心所向,却从未把百姓当成堂堂正正的人看!他!担得起他的责任吗!”
人群立刻纷纷攘攘,不少人大声哭着鸣不平,民心激愤,就连知县也变了脸色。那些暗藏的死士按捺不住,纷纷露出杀机。而吴希澈却岿然不动,仿佛一株劲松,傲然挺立在风雨中。
他的眼神清澈见底,映着晨光,却突然卸力一般笑了笑,雨水打湿他的鬓发,他的眼睫也潮湿,不知是泪还是雨。他缓缓转头,在人群中对上明希泪流满面的脸庞,她挣扎着往前挤要朝他而来,他却轻轻摇了摇头。
他不负自己的道心,不负头顶乌纱,却独独,也最不该,辜负了她。
知县见局势已经控制不住,终于撕下伪装:"来人,将这个狂妄小儿拿下!"
衙役们蜂拥而上,那些伪装成乐师的死士也露出了真面目。他们扔下乐器,抽出利刃。刀光闪过,杀气四溢。
一支暗箭破空而来。吴希澈侧身避过,肩上的伤口却因为剧烈动作裂开,渗出血来。又是数不清的箭雨,少年白衣染血,终究倒在祭台上,合目之前,只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拼命叫着他的名字,可他的眼皮那么那么沉,却再也睁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