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熊熊燃烧。噼啪轰隆之声沉闷的响起,房梁正在逐一倒塌,火焰冲天起一丈来高,莫子如眼前猩红闪烁,除了黑红二色,他再看不见其他。身周红衣弩手倒了一地,草无芳和他动手之后,眼见莫子如身中剧毒仍然不死,突而脱身而去。莫子如有心杀敌,奈何已看不清草无芳逃脱的方向,只得作罢。此人脱身离去,必定是去找援兵,但莫子如此时已无暇顾及,在他身后一道冰凉的剑意冲天而起。水多婆终是自地底一跃而上。莫子如持剑回身。水多婆长发披散,眉心一点红痣已经消失不见,他半身披血,手里握着一支铁箭。那不是唐无郡的火毒箭。水多婆手里并没有剑,他抓在手里只是一支三尺左右的铁箭。刚才他就是用这支铁箭施展出一式剑招,掀翻了密道顶部,从地底下跳了出来。但他身后并没有人,密道内的柳眼、玉团儿和那三百弟子,竟似突然消失不见了。莫子如看不见水多婆的样子,但他能感觉到杀气。明月金医水多婆从不杀人。但剑皇水萋萋的杀意是冷冷的,凉凉的,仿佛冷风凄月之下的一汪湖水。莫子如闻到风中浓郁的血腥味,他分不清是来自横躺一地的尸体,还是来自对面的人。长衣剑早已脱手飞出,落在了不知何处,此时莫子如手中抓住的只有唐无郡的半截断弓。水多婆微闭着眼睛,一步一步向莫子如走来。莫子如双目血流如注,“鬼雨”之毒已经彻底发作,纵使他神功盖世,也举步维艰。他听着水多婆的呼吸骤然一乱,仿佛是嗅到了什么令他吃惊的气息,紧接着劲风袭来,水多婆手中的“剑”对他递出了一招。莫子如半跪在地,以断弓招架,却没有架住任何东西,才知水多婆手中握的不是剑。又听水多婆越发急促的呼吸,莫子如突然想起——中了“蜂母凝霜”的人喜食剧毒之物——而中了“鬼雨”的他,岂非正是那“剧毒之物”?此时此刻在挚友眼中,他恐怕不是人,而是食物。而挚友究竟变成了什么鬼样,他却看不见。“水多婆?”莫子如道,“水……你还记得白帝剑吗?”水多婆眼见莫子如已宛如一个血人,却好似没看见一般,紧握铁箭,一步一步向他走来。莫子如听不见他的脚步声,却感觉得到他的杀气,“你还记得温山河吗?”水多婆骤然一顿,紧握铁箭的手蓦地发白,开始颤抖。莫子如继续道,“温山河的血好喝吗?”水多婆的眼珠子突然动了一下,“当啷”一声,手中的铁箭跌落在地,他的眼神从茫然不知道在看什么,到一分一毫逐渐充满了杀气。莫子如再度抹去一把脸上的血泪,他已是强弩之末,“你还记得你是为什么葬了白帝剑!为什么留在明月楼……为什么决定此生治病救人绝不……”他还没说完,水多婆大步而来,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将莫子如未尽之言勒在了咽喉下。莫子如的颈骨咯咯作响,新的血泪夺眶而出,晕湿了水多婆的手。水多婆松开了手指,舔了莫子如的血。莫子如强挣了一口气,“你——”他右手紧握的断弓猛地一绕,压在了水多婆的颈上,水多婆已然毒发至此,理智全无,一旦脱身而去——这世上不知将有多少人为他所害。这世上几人敌得过剑皇之剑?莫子如惨笑一声,断弓加劲,准备如对唐无郡一般,绞断水多婆的脖子。“嚓”的一声轻响,他只觉胸前一凉,一柄长剑透体而过,随即拔出,对面的人手劲极大,同时随意拉开了勒颈的断弓,将它扔到了一旁。莫子如口吐鲜血向后摔倒,水多婆从地上捡起了一柄剑,将他一剑穿胸,那一剑甚至说不上什么剑法,径直穿破了肺脏和经脉。莫子如鲜血狂吐,那堵在气脉中的“木棉裘”竟被水多婆一剑刺穿经脉而破去,真气骤然通畅。他半辈子没吐过这么多血,毒血狂吐之后,睁开眼睛,隐约看见了人影。水多婆双手握着一柄不知是谁的废剑,站在他身前,双手举剑,仿佛要对着他当头劈落。莫子如皱眉,他与水多婆相识多年,彼此都是剑术宗师,习剑数十年就从来没有这么一招双手举剑当头砍落的——这双手举剑前胸背后都空门洞开,剑又不是开山刀,当头劈落威力有限……难道水多婆已经疯癫到了连剑法都忘了?水多婆微微一顿,长剑当头劈落。莫子如强争一口气,向一旁滚倒避开。水多婆仍旧双手握剑再砍,莫子如无力再躲,只能勉力道,“你……喝了我的血以后……莫再回明月楼……”他以手撑地,抬起头来看水多婆,“别回去看她,我怕你后悔。”水多婆一言不发,剑刃加劲,眼见就要把莫子如一剑砍死。突然之间,身侧有人伸手捏住了水多婆的剑尖。,!只会蛮力的水多婆抬起头来,毫无神采却充满杀气的眼神动了一下,看了来人一眼。来人黑衣刺绣,戴着一张毗卢佛微笑的面具,身量颇高,龙行虎步。他捏住水多婆的剑尖,阴森森的道,“莫春风如此武功,若是这般轻易死了,岂非可惜之极?剑皇与你多年好友,春兰秋菊不分胜负,若是一并入我门内,岂非大妙?”这人没有说自己是谁,莫子如咳了一声,“你是黄……”他方才听闻宋小玉说了一声“黄……”,既然此人现身,决意要诈他一诈。来人道:“本尊鬼牡丹,自好云山而来。莫春风当真是武功高强,我这踏平好云山的红弩手,竟被你一人杀得干干净净。”他却不上当,指尖一推,将神志不清的水多婆推出去三步,在莫子如身前蹲了下来,“但雪线子和御梅之刀是怎样落入我的手中……即使你快要死了,也想必很想知道。”莫子如低声问,“钟凌烟真的死了吗?”鬼牡丹笑了笑,并不回答,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竹筒,竹筒里装着几只黄豆大的淡金色蜘蛛,那几只蜘蛛在竹筒内结了网,那些网闪闪发光,似金似绿,十分好看。莫子如看不清他在做什么,鬼牡丹捏住他的脸,抬起他的下巴,将竹筒往他嘴里塞去。天地依稀一静,随着嚓的一声微响,血光骤起,几点细微的血花飞溅,晕上鬼牡丹黑色长袍,化为无痕。一旁仿佛已经傻了的水多婆骤然出剑,就如方才对莫子如一样,一剑将鬼牡丹前胸后背刺了个对穿!鬼牡丹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在莫子如身上,不可置信的转过头来。他在一旁潜伏已久,直到水多婆当真要杀莫子如方才出来当黄雀,是真没想到水多婆会对他出手!毕竟“蜂母凝霜”绝世奇毒,水多婆中毒二十余年,早已毒入骨髓。但剑皇不是别人,他不知是清醒还是不清醒,剑皇持剑在手,出手一剑——他要在鬼牡丹身上刺穿一个窟窿,他便能刺穿一个窟窿!水多婆的剑剑意无痕,凉如明月,无心无痕。莫子如是一柄不熄的剑。水多婆是一柄冷凉的剑。在鬼牡丹被一剑穿胸的同时,莫子如撑起身来挥弓反击,带毒的断弓鬼魅般缠上鬼牡丹的脖子。鬼牡丹胸前中剑,颈上有弓,然而他并非唐无郡,莫子如的半截弓弦自他颈上绕过,他指甲轻弹,弓弦应指而断。莫子如往前扑倒,随着摔倒之势——他啪的一声一掌拍碎断弓,抓住其中最纤细尖锐的一截断木,刺向鬼牡丹的丹田!那截断木不过三寸来长,莫子如早已是一个将死的血人。但他合身扑上,完全不把自己当成一个血人。一声闷响,尖锐的断木入鬼牡丹丹田两寸!一瞬之间鬼牡丹背后中剑腹部中刺,他大喝一声,拼起全身功力,对着扑入自己怀里的莫子如后心拍了下去。“啪”的一声闷响,鬼牡丹和莫子如双双吐血,莫子如抬起头来,鬼牡丹跪伏下去,细碎的血点喷溅上彼此的衣摆。水多婆仍然站在鬼牡丹身后,他剑刃一转,将濒死的鬼牡丹心肺都绞成了渣滓!莫子如中了鬼牡丹全力一掌,仰起头来,微微一晃,向后摔倒。他眼前仍是一片血色,只依稀看得见天还没全黑。身旁水多婆手腕一抖,濒死的鬼牡丹被他一剑甩开。莫子如看不见他是疯是颠……他要死了。死前……拦住了这么多人,柳眼……应当……也可以……吧……“当”的一声震响,他听到头顶劲风凛冽,双剑交鸣之声。水多婆持剑又要砍他——自火场中突然窜出来一个人,那人也持剑,架住了水多婆。莫子如茫然的睁着眼睛。他已血泪流尽,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已变成了两团红色的浊物。但听剑鸣之声,那是普……珠……?普珠也是自地下密道窜出来的,也是一身狼狈。他黑发披散,全身衣裳破烂,似遭了火焚后又被水浸透,显得他瘦得仿佛骷髅一般。一剑架住水多婆,普珠沉声道,“施主舍身救人,大仁大义……还请稳定心神,‘蜂母凝霜’之毒并非无解。”水多婆根本不理他,一剑未能杀了莫子如,他手腕一抖,骤然使出一招“翼翼飞鸾”,左一剑右一剑,对着普珠和莫子如各出一剑。他那剑路熟练已极,剑刃过空如月照流水寂然无波,若非生死搏杀,普珠定要心生赞叹。但两人持剑以对,水多婆剑上功力略胜半筹,刷的一声就在普珠左臂上刺了一剑。“阿弥陀佛……”普珠不知在地底遭遇了什么,显然早已力尽,声音沙哑,“柳眼已经带着弟子们脱身,施主已不必再战,我们赢了!”水多婆恍若未闻,他对普珠身上的血腥味甚是嫌弃,约莫是出自同是“蜂母凝霜”的毒血,令他十分排斥。闻了几下,水多婆仍是转向莫子如,突然失去身形,刹那间出现在莫子如身边——居然也是用的雪线子的千踪弧形变。,!普珠追之不及,以剑拄地,只能勉强对着水多婆的背影发出一掌。水多婆拉起濒死的莫子如,咬住莫子如的脖子,吸了一大口血。普珠运上了佛门狮子吼,拼上了全身功力,“不必再战!我们赢了!”狮子吼声震寰宇,如暮鼓晨钟,山川林海之见回音纷至迭来,声声怒吼“不必再战!我们赢了!”“不必再战!”“不必再战……”水多婆抬起头来,手中剑飘然一转,头也不回,直击普珠心口。普珠挥剑招架,“当”的一声,手中剑脱手而出。水多婆狰狞一笑,扔下莫子如,身随剑至,又是千踪弧形变,刹那出现在普珠身前,五指如钩抓住普珠的肩膀,随意一扭,就要扭断普珠的手臂。普珠方才见过水多婆临危一剑,救了三百多人性命,即使是有反击之力,也难以出手——更何况此时气血两空,本就毫无招架之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水多婆“咯拉”一声扭断自己的手臂,随即对着自己天灵盖一掌拍落。这一掌要是拍中,普珠势必脑浆迸裂,死得面目全非。他闭目待死,心情竟是平静异常,此身罪衍万千,死不足惜,唯惜尚未对江湖大事尽其能,有负唐俪辞所托。“嚓”的一声微响,肩头一阵剧痛,面上喷上一层温热的血雾。普珠倏然睁眼,却见抓住自己的水多婆胸口半截剑刃收了回去,鲜血飞洒。水多婆的背后剑光尤未褪却,仍见剑光缭绕,如春之将至。花欲开,雨欲落,青袍春草,莫负春风。忆少年,如少年,一生未老,不死不退。莫子如临死暴起,他在地上瞎摸了一把剑,一剑刺穿了水多婆心口——这一剑和水多婆方才给他的那剑半斤八两。水多婆蓦然回首,手中剑如一匹流光,穿过了莫子如肋下。两人双剑对穿,将彼此钉在了当场。莫子如咳了一声,吐出了一口血沫,他的血血色已经很淡,几乎流尽了全身血液。“……普珠……望你比……他……好……运……”普珠眼见人间惨剧,心神大震,一时之间,竟是说不出话来,一口真气突然逆行,全身骨骼咯咯作响,被佛门心法抑制住的蜂母凝霜之毒竟然蠢蠢欲动起来。莫子如低笑了一声,“哈……”他往前栽倒,闭目而逝。水多婆被他一头撞到,仰后摔在了地上,或许是剑刃穿心之痛,他突然瞪大了眼睛。他已无法记起,二十八年前莫子如与水多婆比邻而居的原因,是若有一日自己眉心毒破,无法抑制,将滥杀无辜的时候,莫子如当守约……一剑杀之。:()千劫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