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我才身体刚有离开椅子的趋势,还正低着头的樊殊忽然一记凶狠的眼刀暗里回眸,剜得我立刻老老实实坐下。我如坐针毡,等待着会议的结束。其实会议到了这一份上,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左右真不是什么大事,樊殊态度还这么好,简直到了“生而为人,我很抱歉”的地步。都这样了,难道还真要给好学生戴大帽子吗?老于抓耳挠腮,想要说什么,但是张了张嘴又没说。老周眼瞅着心情由阴转晴,又准备散会了:“樊殊也是年轻人,年轻人犯点小错误很正常,我们批评也是为了鼓励他更好的进步。小惩大诫嘛!好了,那我们今天就——”“等一等!”这次是老高。老周的脸色比刚才鹤师兄出来挑事的时候还差:“高老师,你有什么事吗?”老高很是仙风道骨地站起来:“老周,这就是你不对了。你真的觉得,樊殊同学犯的只是小错吗?”他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尾音。刚才老周说“小惩大诫”的时候,有点政治敏感度的人都知道老周是在定调了。他在护着自己的学生,希望这个话题到此为止,而且这话不仅是说给我们听,也是说给老师们听的。现在老高站出来,让我们都摸不着头脑了。尤其是我,困惑得简直都想站起来直接问老高了。老高啊,你不是最喜欢樊殊了吗?每次师门开读书会时,那个你嘴里“别人家的小孩”被你给吃了吗?我不能理解。不过我旁边的鹤师兄倒是挺高兴的。只听咔哒一声,某人把又一根铅笔给揪断了。我觉得他很有去比赛掰腕子的潜力。那厢,老周的声音压着火气:“难道不是吗?”“这怎么可能是小错?”“这怎么可能不是小错?”老高的话语忽然一漾:“学问是没有止境的。”我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错误”和“学问是没有止境”之间有什么一毛钱的关系。这个在文艺所来说算是最会上课的老教授转向我们,侃侃而谈:“有人说:‘你们文艺学不专业啊,说理论吧,不如哲学系的专业;说文学吧,又不如人比较文学的人读的精。’我想说,我们文艺学,从创办之日起,它所肩负的使命,就是这种不专业!这种跨学科性,才是我们文艺学的精髓!”一直在搞大众文化研究的老高一顿,使用了一个经典质询句,语笑嫣然:“同学们,你们说对吗?”……据说在文艺学必读读物《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中,阿尔都塞提出了一个很经典的质询(hail)理论。大概意思是,当权威给你说了“howareyou”时,其实就是在召唤你,而如果你选择了应答,哪怕只是“iafe,thankyou”这样简单的回应,你都已经顺应了权威的逻辑,被对方征兆,而后顺从地占据社会秩序指定给你的位置,主动承担他要求你承担的角色。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还是他自己在课上讲的。……老高,你想干什么==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咳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可是这个问题实在是太无敌了,简直就像是赵匡胤想要迁都,而赵光义说“在德不在险”一样让人无法拒绝。难道我们要承认我们就是不专业吗?于是教室里顺势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控场一流的老高得到了满意的回答,心满意足地转过了头,继续对已经斯巴达的老周说:“所以,孩子以前学古代文论,现在想通了,想去探索大众文化的奥妙,也是合情合理的嘛!你啊,不要禁锢孩子的选择嘛!你不觉得樊殊翘课,还翘的是你的课,这说白了,就是对你、对你教的内容没兴趣了吗?”小伙伴们惊呆了。我的嘴张大了。樊殊脚下趔趄了一下。我旁边鹤师兄那刚才还很灿烂的脸登时就僵了。…………我第一年考研的时候,樊殊也在考研,虽然我们始终不知道他一个归国华侨为什么要老老实实考研。那一年他在文艺所造成的轰动实在太大,导致我也有所耳闻。首先是初试。樊殊中文不好,英文很好,他考研初试英语满分自不必说,但其他科的分数加在一起也轻松四百往上就让人无话可说了。据狗师兄后来打听,樊殊是花了三个月,把所有的考研用书一个字一个字硬背下来的——是真、一个字一个字,因为当时他还好多字都只会看不会写呢。至于为什么别人三个月就能背下十几本书,而我准备了大半年还得再考一次,那可能真的是智商问题。然后就是复试,笔试不用说,面试的时候老师们一问才知道,樊殊居然是放弃了巴黎高师的机会来这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