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年关,白雪簌簌地落在河西大地上,展目望去粉妆玉砌,唯有点点红梅掩映其间,炽灼欲燃。腹中的生命,一点一点饱满起来,莲蓬一般圆,拓跋月的身子也愈发沉重,鲜少出门。一日晚膳时分,沮渠牧犍到德音殿用膳,喜滋滋地说,《河西史》前五卷的初稿,已经完成了,想带来与拓拔月同看。拓拔月求之不得,当下便应了。二人展读竹简,一径从汉武帝掌控河西走廊,看至张氏经营河西,只觉历史长卷在眼前徐徐展开,皆是慨叹不已。孕中女人极易嗜睡,再往后翻看到段业担任建康太守一节,拓拔月已是两眼鳏鳏,再也撑持不住了。她轻轻倚在沮渠牧犍肩头,睡得安恬而温柔,看得人心中好不爱怜。沮渠牧犍轻手轻脚地把她抱上榻,霍晴岚、阿澄忙跟上前侍奉。盖好锦被后,沮渠牧犍又展开竹简,一点点看下去。一人独赏,已无先前细品的兴致,不过只观其大意而已。沮渠牧犍翻得很快,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已从段业担任太守,看到先王沮渠蒙逊之事。“啪——啪——”拓跋月蓦地被惊醒,一脸迷茫地望向周遭,不知这炸裂之声音所来为何。霍晴岚忙拥住她身,扶她躺下。“怎么回事?”“方才,大王不知在竹简中看到了什么,勃然大怒,拍了几下长几。”“竹简呢?”拓跋月灵台晕眩,自己掐了一把人中,勉力问。“被大王一并带走了。”“我想想……”拓拔月努力回忆先前所览之处,狐疑道,“莫不是看到了河西开国之事?”“开国?”霍晴岚耳濡目染,也听拓拔月说了不少,“开国第一位君主,不是沮渠氏。”“啊,这个啊,这个我知道,”阿澄接口道,“那时候,吕姓皇帝不仁,从他那里分出了李、张、段三股势力。”霍晴岚微微一讶:“你倒了解得不少。”“阿姊,”阿澄笑道,“我们家世世代代都在张掖,当然知道啦!”拓拔月颔首:“我倒忘了这一点!那你们是如何评价沮渠氏取代段氏的?”政权还是那个政权,但君王已经变了。“我说实话,公主会不会生气?”阿澄眨巴着眼,定定地看着拓拔月。“直说便是。”“那时候,我祖父还在世。年轻时,他还在段业的军中当过兵呢,因为折了一条腿,后来我祖父就退下来了。”原来,阿澄的祖父竟有这经历。拓拔月遂问:“你祖父是不是亲历了段业被先王拥戴那事?”“是啊……”阿澄回想道,“我祖父说,段业那时是建康太守,很受百姓爱戴,可是吕氏皇帝已经失了民心,先王他……”阿澄往四下看了看,才低声往后说:“我祖父说,先王其实是想自己称王的,只是担心不能服众,才联合诸部反吕氏,他的堂兄也起兵响应,共推段业为大都督、凉州牧。再后来么……王后你也知道。”当然知道,沮渠蒙逊此事做得很不厚道。“美名”早就传诸海内。且说,段业被拥戴之后,对沮渠兄弟委以军国大任。沮渠兄弟逐渐壮大实力。四年后,沮渠蒙逊弑杀段业,自称大都督、大将军、凉州牧、张掖公,改元永安。平心而论,沮渠蒙逊治国有方,智勇双全,否则也不会成四凉之中的胜利者,可他当年谋算段业,确非君子所为。夜色渐深,窗外雪花敲打窗棂,室内烛火摇曳,映得拓拔月一脸通红。她半倚在软榻上,只觉心里发闷。但阿澄说了那么多,她自然也要点评一二:“先王不是什么君子,但论治国安邦,在河西一带,数十年来无出其右。”言至此,她面上浮出一丝急色,咬紧牙关:“不好,大王方才发怒,怕是因为初稿里提到了先王那些事!”“那……那会怎样?”霍晴岚盯住拓拔月。“我也不知道,也许,也许他会找史官篡……咳……篡改……唉,我……”脑子越发昏沉,拓拔月捂住头待要睡下,却被霍晴岚按住了额头。逾时便听她惊叫:“怎么这么烫?”她又扬声道:“传李侍御师。”阿澄没来得及应声,便往外疾冲。片刻后,李云洲提着药箱赶过来,一番望闻问切,道:“发热了。先吃点清火的药丸,再着人去熬煮汤药。”霍晴岚攒眉道:“再过三月就要生产了,咱们可得仔细着些。万不能在这关头病了。”“我晓得,”李云洲一脸无所谓,忽而斜睨她一眼,“公主家令这是信不过我了?”自从把阿澄收在身边后,拓拔月便对沮渠牧犍道:“晴岚虽然年轻,但她一直恪守本分,此番与我同往胡先生处,也是大功一件。我想把她升为公主家令,牧犍以为如何?”霍晴岚本就是拓拔月最亲近的人,什么名分都不重要。沮渠牧犍自然乐得顺水推舟。现下,霍晴岚见李云洲语意不善,只觉哭笑不得,道:“这话从何说起?我们都是公主跟前的侍从,自当一心向着公主。”阿澄忙道:“侍御师快开方子吧,我去帮忙看火。”说着,忙着去几案上铺纸。李云洲从药箱中取出清热丸,塞进拓拔月唇齿间,而后走至几案前,蘸墨疾书。这一厢,拓拔月服下清热丸后,紧闭双眼,额头覆着浸湿的帕子,呼吸间带着几分急促不安。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斑驳光影。她蹙着眉,不时嘤咛一声,看起来柔弱无助,全无平日的精明之色。霍晴岚坐在榻边,双手紧握成拳,目光中满是焦虑,不时用棉帕轻轻拭去拓拔月额上的细汗。窗外风雪似乎更紧了,寒风裹挟着雪花拍打着窗棂,发出阵阵呜咽般的声响。室内,炭火噼啪作响,却似乎难以驱散这份沉重的寒意。霍晴岚不时望向门外,盼着阿澄的汤药能快些熬好。:()平城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