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两人又这样不尴不尬地相对着,这回是宁远先动。
没有火,他个哑巴又不方便叫宫人来点蜡烛,便摸黑拆了头上的珠钗步摇。总归他早已习惯自己动手,一来自身秘密特殊,二来哑巴公主,难免不受重视。
就说了,章文昭是个傻的,他就靠在窗边看宁远拆头发,然后看宁远脱了衣裳鞋袜上了床朝里侧躺下,缩进薄毯里只留给他一个铺满乌黑秀发的后脑勺。
等窸窸窣窣的动静彻底消失了,章文昭才走到床边,拿了空出来的枕头被子就近铺在床边的地上,和衣躺了上去。
幸而是夏夜,即便不盖被子也不会着凉。章文昭双手枕在脑后,在黑暗中盯着房梁,不敢闭眼。他总有种不安,仿佛一闭眼这房梁就会砸落下来。
“殿下?”章文昭轻声道。他不敢睡也不想睡,满脑子都是过去的记忆对他死缠烂打,他想要倾诉,哪怕只是随便说些什么。
如果说这个世上还有值得他完全信任之人,也就只有宁远了。毕竟他害宁远最惨,在生死面前却得宁远以命相护。生死间的选择骗不了人,没人会拿自己的命演一场对自己毫无作用的戏,所以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相信呢。
那头宁远没有回应,不知是不是睡了。
章文昭翻个身改成侧卧,望着宁远的后背,心里的不安才有所减轻。
他自顾自喃喃说道:“殿下放心,文昭尊你敬你,不会做任何逾矩无礼之事。若是殿下有心仪之人,你可随时休夫,若是殿下想要恢复皇子身份,我来为你谋划,若是殿下醉心大业,我拼死也定会为你达成所愿。”
宁远那头还是没什么反应,或许是真的睡着了。章文昭也不在意,反倒自己越想越远。
他想,宁远好好一个男子,不做皇子做公主,是为什么成了公主的?
是宁远外祖家世代为将手握重兵,皇帝娶宁远娘亲就是为牵制大将军,对她自然谈不上多少情义与信任。因此宁远娘亲在宫中受到皇帝与后宫两头提防,又要为保护母家不被借题发挥处处小心,别提日子过得有多艰辛。
后来宁远娘亲意外怀孕,皇帝有意放任,后宫妃嫔怕自己儿子将来争不过背后有将军撑腰的宁远,更是动作不断。宁远娘亲屡遭毒手,好几次险些小产,能把宁远生下来,已经是个奇迹。
一位母家有兵权的皇子势力不容小觑,皇帝本就担心大将军会谋反,现在又要担心未来外戚势大,皇权旁落。这些忧虑与猜疑,宁远娘亲怎会不知,迫不得已之下,为了保全母家,也为了娘俩在宫里能活下去,宁远娘亲干脆谎称自己生了个公主,这才降低了所有人的戒心。
就连宁远的嗓子,也是怕宁远说话时不小心露馅,被他娘亲亲手毒哑的。
也是幸亏宁远娘亲不受皇帝喜爱,生产当夜没有亲自前来看,对后来宁远中毒一事也不放在心上,这才给了宁远一直冒充公主平安长大的机会。
宁远外祖守卫边疆鞠躬尽瘁,宁远的几位表兄弟也都常年驻守边关,更不乏战死沙场者。一生精忠卫国的大将军,最后,竟然是他章文昭亲手送他们全族上了刑场。他们没死在战场,死在了皇子的权利斗争下,死在自己人手里,多么讽刺。
而这一切,只是章文昭不甘被宁远的男人身份欺骗,不甘只能做个没有实权的驸马,对宁远展开的疯狂报复。
可宁远何错之有?他本就如履薄冰,被迫嫁给章文昭也是听从安排,他什么错都没有,他明明什么错都没有。他才是最无辜的,该死的是他章文昭,最该死的就是他章文昭!他该被凌迟,被剜去这双狗眼,该下十八层地狱……
还好!还好他还有机会。
章文昭觉得浑身没有一处不抽痛,他把自己紧紧蜷缩在地上,抖得像要抽搐过去。他死死咬着牙关,为自己曾经的煳涂泣不成声,也为他的重活一世由衷地庆幸与感恩。
他不会再错了,既然有重新活过这样的奇事,那老天爷未必不能显灵。如果他这一次再犯浑,就让他被天打雷噼!
杀鸡儆猴
章文昭一夜无眠,宁远也没睡好,还不到天亮,宁远就迷迷煳煳醒来,他一起身就对上章文昭的双眼,瞧见对方眼下青黑,又是一阵复杂的表情。
章文昭没有多做解释,将昨晚铺在地上的被子枕头随意丢回床上,又割破手指挤出血。
血在褥单上晕开一片鲜红的花,宁远明白了章文昭的意思,不自在地扭开脸,徒留一只烧红的耳朵被章文昭看到。
章文昭轻笑一声道:“委屈殿下了,这血一看便是新落上去的,还得再等一等。”
宁远胡乱地点点头,抱膝呆坐在床铺边等着。
章文昭没放过这难得的安静时光,便与宁远说起昨晚的发现。他既然决意重来的这一次与宁远并肩同行,自己的谋划自然是不能瞒着对方。
“殿下,公主府里的下人们你可知来历?”
宁远聪慧,他与母妃又是在深宫中艰难活下来的,有些事不用说破他便能懂言下之意。他定定地望了章文昭一眼,似是为了确定章文昭的心意,半晌才迟疑地点了点头。
章文昭不由蹙眉,又想起上一世的惨痛遭遇。他原以为宁远是真的单纯,却没想到他心思透彻,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可宁远都已让步到这个份儿上,那些豺狼却还是不肯放心,非要将人逼死才罢休,实在是可恶至极!
宁远能忍,章文昭可不愿,他也懒得再试探,索性将自己的打算说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