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又问:“是锦儿养的扁毛畜生先伤人的么?”
福顺颤巍巍回话:“鹦鹉是小殿下前几个月让人花心思寻得的,一直管教很好,也有感情。可能……可能建安侯不喜此物,反应大了些,让那畜生受惊做出更不礼貌的事。”
这边聂锦已听到动静,见是聂弘盛,脸上愁容一扫,老远就热切叫了一声父皇。他正是童稚时,这一声脆而嫩,叫聂弘盛听了心中熨帖。皇帝也放下架子,弯下腰来迎这个朝自己跑过来的小粉团子。聂锦跑来紧紧抱住皇帝的大腿又糯糯地叫他一声。
聂弘盛知道他为何事伤怀,便伸手摸了他的头,难得把他抱在怀里,劝上几句,谁知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聂锦更是伤心,原本还红着的眼睛,这下扑簌簌落下金豆豆来。
聂弘盛好言劝慰,他情绪也不见好转,反而眼泪没停,不知哪里来的这样汹涌的伤心,皇帝被惹得没了耐心。正巧顾衍慈过来,皇帝便把聂锦交到她手里,说锦儿被她养得也太娇贵了一些,聂家的孩子哪来这么多感物伤怀的毛病,不过是一只鹦鹉,小小年纪玩物丧志怎么了得。
顾衍慈欲言又止,聂锦却红着眼睛抿着嘴跟她摇了摇头,皇帝没有错过这个小动作,说:“怎么,你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聂锦带着哭腔,可怜兮兮地说:“没有,这次是锦儿不对,锦儿跟父皇认错。”
懂事的小孩子自然惹人怜爱,懂事又好看的小孩子更是如此,皇帝原还有些不快,看他这样诚恳认错也就作罢。皇帝看着他,心想……如果聂锦早几年出生……噢,是了,早几年的话,皇帝或许不会允许他出生。可是皇帝又不免想,如果聂锦年纪再大一些,也许是他唯一一个……聪明,又健康的孩子。
他终于伸出手来给这孩子擦了擦脸:“哭得跟花猫似的,像什么样子。”话是教诲的意思,语气却温软。
聂锦对他甜甜地笑,眼里都是亮晶晶的崇敬和喜欢:“父皇要是喜欢花猫,那锦儿就当花猫。”皇帝看着他也笑了。
他总在提醒自己,那是他的儿子,也是顾家的筹码,他对聂锦太好就难免喂出其他人的野心,可脑子里又有另一个声音在说,你看眼前这个孩子,他那样可爱,又还这样幼小,对他好一点又有什么呢,你是一国之君还宠爱不起一个小皇子么?
戴府。
戴文嵩沉着脸:“近来陵阳的传闻你都听到了么?”
戴珺站在他下手位置,面容平静:“传建安侯的府兵各个是高手,不知比皇家禁卫如何。”
戴文嵩忽然气上心头,不知道是对避重就轻的儿子,还是对严顾两派越发肆无忌惮的争斗。
“建安侯这一遭怨不得别人,哪怕有人着意下套,也是他的人无理在先。这些人……到底把皇权天威看成什么了呢?尚未摸到一个边角,就已经知道如何仗势欺人了。而顾家分明直指着严家去的,不知还有什么后手,建安侯若因此不得动弹,贪墨一案便完全按顾家心意去办。”戴文嵩说这番话的时候语速很慢,跟安澜那种总是夹带火星的愤怒不同,他说出问句时是真的带了一点疑惑,好似活到这把年纪依然没懂这世间为何有另外一种人。
戴珺静静听了,垂眸接上一句:“亦是按大庆律法去办。”
“荒唐。”戴文嵩这一声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那种厌恨不指向某个特定的人,所以并不尖锐,但听来有几分沉重。
他知道儿子一直不喜自己行事如此之直,可他就是这样活了几十年,等到儿子长成来劝自己一句“过刚易折”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去修炼成一个游刃有余的人了,
看起来这辈子在为人处世上能取得的最高成就也就是一根棒槌,如果命运眷顾他,大概能靠德行补补高度,变成一根顶天立地的棒槌。
这些年里面他也反思过自己,是不是如果他聪明一点,圆融一点,有些事就不至于发生,也不至于走到今日。儿子比他更通透更有办法,可戴文嵩又不免担心。他依然认为这世间的人,黑与白的分界清晰,游走在中间那个灰色部分的人,时间久了,到底能还记得自己曾经是什么样么?
戴珺那话是在提醒自己,就算整件事都按照顾家的心意去做令他们不忿,但只要这些事被推动得合情合理,哪怕目的昭然若揭,哪怕明眼人一看便知这背后一定有诸多阴私手段,只要抓不到证据,於镜庭就不应该强出头。
戴文嵩的眼皮沉沉压下去,露出一双不算很亮,却很定的眼:“如今一个稚子也能拿来在皇帝面前做戏,其心其胆……何其可怖。”
他回看父亲,几乎是劝谏的口吻:“然,事出有因,滴水不漏。”
戴文嵩露出一个稍显苦涩的笑,是的,这一切如此顺理成章。如果不预设立场,也可以说,都只是巧合。甚至就连那建安侯聂荣,不也是自己一步步走进去的吗?谁强迫他欺负一个小孩子了么?
时隔多年,这位老文臣在血的教训里明白,跟一位多心又独断的帝王相处,推心置腹、知无不言不是最好的办法,顺应那位圣上的多疑,不该说的不要说,才是审时度势之举。
戴文嵩久久低垂着自己的脑袋,几年前一场重病,叫他精神总是不大好了。眼下不知是精神不济还是在说服自己,戴珺在一边,给他杯盏里添了热水,耐心极好地等。
终于,戴文嵩没有再继续刚才的话题,极慢地开口:“你追了那顾三儿这些日子,还拦了安大人,可有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