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没开言的严赟铎出声了:“你这么想,建安侯会这么想吗?只怕以为严家还跟姓顾的有不清不楚的交易。”
他一提这个严柯就更不痛快,建安侯,又是建安侯。少年人心性,他在军中多苦都能吃得,如果说是为了抱负,他心甘情愿。若说是为了效忠建安侯……“效忠”两个字硬巴巴的,他年纪没那么大,没生出那么硬的牙,啃不下来。
可一直以来,他身上似乎被盖了建安侯的戳,旁人拍他马屁都得捎带夸一下建安侯,军中那些人怎么看他?好似他一个少爷愿意去禁卫军中吃苦都是为了用手托着建安侯登上皇位,他拼了命想证明自己一展抱负,倒成了上赶着做些成绩拿到建安侯跟前摇尾巴。
故口不择言道:“要是连这点小事都能让两方生出嫌隙,那建安侯也不是什么明主。”
他这话说出口,就得了严赟铎一个巴掌:“我看你是忘了自己姓什么!”
严赟铎沉下脸:“就你有抱负,就你清醒。你随便生在哪个普通人家,有这样的好运气能让人叫你一声严二公子么?你若生在个平民家里,别说建功立业,吃饱穿暖都成问题,去哪里实现你的大志向?见天的……听了几本闲书,学了些割肉还父的说辞,以为自己离了家族能有多了不起。没有严家,你在军中再吃两年苦头,都轮不到跟我当面说话!”
这段话撂下,好似卡了严柯喉咙。
他吃着严家的米,被一声声“严二公子”捧着长大,严赟铎说得也没错。他如此强烈地希望证明点什么,但有时候无法把“自己”和“严家”掰得那么清楚。教他功夫和兵法的,是退下来的禁卫统领,普通人家便是肯花钱,也找不到这样的师父。军中考马术,平民子弟进了军营通过考核才第一次摸到马,而他早在能走路的年纪,就有了自己的宝马,马厩里一水儿油光水滑的良驹,专人饲喂,专人训练。他吃着严家的好处,想吐是吐不干净的。
严柯懂事之后硬撑着不愿掺和父兄的大事,又暗暗鞭策自己成长得快一点,他能自立,也许父兄就没什么可说。可惜,大概还是不够快……任他再怎么努力,旁人看他还是严家二公子,打磨自己也不过是为给建安侯的大业再锻一把好刀。
严赟铎觑着他脸色,语气又缓了一缓:“你跟阿沐走得近,她最信任你这个二哥。丫头年纪大了倔得很,我让她把顾亡赖送的坠子给我她还不愿意。你去劝劝。”
严槿当场就被踩了尾巴,好似妹妹捅破了天:“我去要!丫头不知轻重!留他送的东西做什么!找晦气。”
一个坠子的事,严柯沉着脸拦住兄长:“我去。”
若是大哥过来,小妹少不得要再被骂一通。他不愿信顾衍誉真的算计自己妹妹,却也禁不住要想,顾衍誉去找严沐的时候在想什么?他知不知道眼下这个情形如何微妙?
那不成器的混帐,要说他好,也不知道好在哪里。会的都是些吃喝玩乐的把戏,冬日一到,他见得最多的是他在暖阁中,歪在漂亮侍女怀里不肯动的现眼模样。说他不好,除了恶名在外,倒也没什么真的不好。他混帐但不眼瞎,混得令人扼腕,却没有哪桩事做得真的令人生厌。他是一个恰到好处的混球,很偶尔的,会流露出那么一些瞬间,叫严柯觉得此人是很不一样的。
严柯往妹妹那里去,一路走一路琢磨顾衍誉的事。脑子里想起最多的画面却是顾衍誉叫他“严兄”的样子,惹了祸事求他帮忙的时候一脸怂相叫“严兄”,高兴了就声音上扬喊“严兄”,带点乐临地方口音的尾音像个小钩子。严柯还能记起从前得知他随军回来,顾衍誉策马去城外找他,献宝似的,给他带一只刚出炉的香酥鸡。他是严家二公子,不缺逢迎讨好他的人,但一个活泼有趣的朋友,实在又是难得的。最初只是交集避无可避,后来这个人在他身边好像成了一种习惯。
他去严沐那里讨了坠子来,临走的时候严沐问他:“哥,我真的做错了吗?”
严柯一时答不上来。他不知道什么是“错”,也定义不了“对”。如果她没错,要回这一对坠子干什么?如果她错了,错在何处?他稍微一想,这些道理根本不该说给严沐听,小妹若哪一天像大哥那样满口家族家族如何,他顿觉气血不畅。严柯轻拍一把妹妹的脑袋:“大人的事,你有什么错不错的,安心睡你的觉。这两天少招他们就行。”
严柯回了自己房中,抱着半坛子酒在窗边对月而坐,他拎起那对坠子在手里晃一晃,金珠撞到镂空的金球壁,发出清脆的声响,兴许酒劲儿上来了,眼前看不太分明,恍惚间他看到顾衍誉那张脸,碧玉镶金的耳坠就在顾衍誉那张脸旁边晃荡,衬得本来就有些女相的面孔更加妖异,那个“顾衍誉”在问自己:“严兄,我好看吗?”
严柯给自己吓了个激灵,看来酒是乱人心神的坏东西。
他囫囵想去睡一觉,没过夜半再次吓醒。黑沉沉没有点灯的房间里,严柯醒来沉着一张脸。这次他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一关了——跟顾衍誉玩得再怎么好,这个人再怎么对他脾气,也不至于多喝了两杯酒,就把人引到自己的春梦里。这实在是……太荒唐了。
顾衍誉本人正在看话本,打了个喷嚏。嘉艾问她是否要找杜衡过来看看,顾衍誉摆摆手,不过又是癸水将至。这么多年鞭策杜大夫想办法,也没给她个彻底的办法。大概有些毛病能治,有些啊,就得是靠生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