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报复她们了?”
顾衍慈想起来仿佛觉得好笑:“他懂得诛心。”
“他那时去哪儿都让随从带着个绣绷和针线,在茶楼跟人聚会时就边绣花边听人说话,去练兵的空隙里就在演武场边坐下绣花。旁人问起,他说他娶夫人回来不是为了让她干杂活的,她想要什么,不过是吩咐他一声的事。他找最好的师傅学,绣得虽慢点,但绣出来栩栩如生,没人比他绣得更好。一对两个,他佩一个,送一个给娘亲,为她系在腰间。事情传开闹得好多人家宅不宁,没有第二个人能如他这般,为夫人做到这个地步了。”
“那时还有规矩,贵女出门通常不骑马,要坐在马车里以免被人看了去。娘亲习惯了进进出出都是骑马,也要遭人议论一回。”
但这事其实不是顾怀璧招人恨,而是顾禹柏初来陵阳那阵,有些过分惹眼。
年轻,英俊,平步青云,还因善恶难辨,多了几分莫测的魅力。但想招他做女婿的,和想嫁进来的无一例外都碰了壁,顾怀璧当然就不会得到太好的评价。
“然后呢?他给她打造了最豪华的马车?”顾衍誉追问。
“嗯,独一无二,因为那时他很得聂弘盛宠幸,逾制也没人敢管。不过那马车经常停着,娘亲并不常用,他只要有空就会去接她。你猜他们怎么回来?”
“共乘一匹马吗?”
顾衍慈笑了一下,露出复杂的怀念之色:“不,他背她回来。”
这种事多了,议论当然就少了。不要说顾怀璧没有什么,顾禹柏自会让她得到旁人梦寐以求,甚至远不可及的一切。背后议论她,最后都是给自己添堵。
顾衍誉换了个姿势躺在姐姐怀里:“唔,这样的事,我为什么没听过?”
顾衍慈捏捏她的耳朵:“小笨蛋,这样的事,没有理由被传扬。”
她的声音太平静,以至于听上去有点冷:“所谓流传的佳话,是有意说给世人听的话,有特定的教化意义,有特定的受益者。顾太尉夫妻恩爱,难免让人觉得顾禹柏至少在这件事上不算太坏,不是个彻底的坏人。那也不是他们眼里该讲给女人听的故事,难不成要告诉她们,以后找个这样对妻子的夫婿么?说给女人听的故事,总是相夫教子,吃苦耐劳操持好一家。似这样的事,知道的人多了,要惹人家宅不宁的。戏文里,那些不必尝尽苦头就能得到爱的女人,通常要顶个‘祸水’的名头。他们会一再强调,不要成为她。”
所以后来,人们学会了无视。顾禹柏兴风作浪,而妻子是他的逆鳞,人们不碰,也不多看。顾怀璧一生,除了她父亲去世之后受困的那几年,就没有再受过委屈。
“姐姐,你说,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顾衍慈愣了好一会儿,缓缓地说:“我不知道。他应该,也不在乎。”
尾声(四)从前我教了一个小姑娘,她的乳牙曾卡在山楂里
顾禹柏有很多张面孔,他对人的时候,假意比真心多,他所做的选择里,被逼无奈比心甘情愿多。
所以做学生的时候,没法去问老师为不为他骄傲;做官的时候,也没法去问同僚和百姓是否认可;
他这一生惟有一个角色,能从里到外都不作假,做到了尽兴,做到了无悔。
他跟魔鬼交易,破坏了哈泰从其他人那里得到天铁的可能,却也同时为了保住这个秘密,让很多人死于非命;
他在军中改制,顾家麾下诞生了战斗力最强的军队,但唯有顾衍铭那样正派忠直的人,才更像是能被人人称赞、值得追随的将军;
哈泰知道雅克苏有天铁,准备对毫无还手之力的弱国下手时,顾禹柏告诉他,大庆有意征服雅克苏,不如等待鹬蚌相争,坐收渔利。于是他用一场伪造的绵长的战争拖住了哈泰,同时给自己骗到了钱去充实武库。但过程中有很多人死于战火;
淮山、长治、乐临……地下埋有天铁的地方,他需要尽在掌握。一旦有被发现的端倪,好人也在他下手之列。故谢为良发现矿藏之后遭到迫害,长治的青帮被他搅得一团乱。
在事成之前,他不想让任何人破坏他的大计,也没有相信过任何一个人。
顾衍誉说:“戴大学士想为他写点什么,作文以记。可是爹说,他不想留下名字。三思师父说,他是因为害羞。”
顾衍慈对这位的用词感到惊异:“害羞?”
“嗳,老头说话总是这样。就是……这么说,好比一个家里有华服的人,如果穿一件不好看的衣裳出门,别人嘲笑他可能也不会放在心上。家里一根线一根纱没有的人,如果穿破烂出门,别人嘲笑,他就会真的伤心了。”
“戴大学士出身名门,他有资本走得更高,过得更如鱼得水,自己选择了当一个‘迂腐的直臣’,同僚会惋惜,会嘲笑,但是……多少也会有些敬意在。顾禹柏呢,如果像戴大学士一样说话做事,他就会变成一个,很伤心的人。如果他有那样的追求,他所求的一切注定会让他失望。他这一生,都在挤进自己原本不属于的地方。他从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开始,如果高举那样的大旗,不仅活不下去,还会显得又可悲又伤心。”
“所以没法去说,他是好人还是坏人。他把自己变成了一种武器,一把刀,去实现一个目的。就像……姐姐你说的,他也不在乎别人会怎么看了。他救了很多人,也对不起很多人。”
姐妹俩抵足而眠,顾衍誉牵着她,喃喃道:“所以只有娘亲,能让他坦坦荡荡说一句爱吧。他可以毫无保留地爱她,娘亲也可以毫无保留地回应他。他只在她面前,是个完全的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