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朔不太会演戏,做到这个程度已经是他的极限,好在秦绝眼拙,也没察觉什么端倪。想着人是自己撞的,这武人明理没有纠缠,只要求送他回主人那里,还有什么可拒绝的。路上阳朔随口问:“我见少侠身手不凡,怎么称呼?”
秦绝观他打扮,像个大户人家的护卫,未必会有交集,就以真名相告。
阳朔立马说:“秦绝……再观少侠手里这把刀,可是青帮的少帮主?”
秦绝:“……”
秦绝愣住。他没想到陵阳城内一个护卫都这么有见识。
阳朔一脸诚恳:“我跟着公子也听了不少江湖故事,你们在长治的义举人人皆知。”秦绝心下微微一热,阳朔又问他来陵阳做什么,秦绝这次终于保持了警惕,寡淡地说只是来找人办些事情。
他照着阳朔指的路把人送到戴府,正要出门的那位公子他见过,当日在倚翠楼下,这位仙气飘飘的公子让人给顾衍誉递过靴子。
阳朔见了主人,三两句把秦绝身份交待得清清楚楚。秦绝在一边默默无言,阻止已经来不及,只希望不要生出什么波折才好。那公子倒是斯文有礼,对他微微点头,打量他片刻之后道:“少侠这一身衣裳怎么脏了,都到门口了,跟阳朔回府上换了吧,如果要办事见人也方便些。”
秦绝这才打量自己,他一路风尘仆仆过来,衣服本就沾了灰尘,一侧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利器破开两条口子。想起顾衍誉曾经说过的,下次见他换一身好衣裳,秦绝稍作犹豫便答应,跟着阳朔进了戴府,而那公子抬脚出门去。
另一边顾衍誉听书听得有些入神,这说书人讲的是跟於镜庭有关的一段野史,俨然把皇帝的鹰犬都说成了江湖侠客,千里之外取贪官首级,雷霆手段,手眼通天。
要顾衍誉说,监察机构自古以来都不好做。若真的上监皇帝、下管百官那是开玩笑,跟谁都不站在一起,很快就得被弄死。
如果这种机构替皇帝监察百官,说穿了是私兵,皇帝也是人,说法再怎么大义凛然,只怕私底下黑白不分的事也要做;
只监察百官,不背靠皇帝是更不好做的,总要选一派投个诚。监察不是自立一国,自己不能从查案、抓人到审判做全了,若真是自成一体,又有谁能保证监察的立场不偏不倚,谁又来监管监察呢?
顾衍誉听闻漠北那边的雅克苏部族是最后一种,他们信奉草原上的神,代表神的意志的长老权力也是天授,并不比部落首领地位低下,亦有监察之职。
但无论哪一种,都是个直接在别人切身利益上动刀子的危险位置,越有用则越凶险。
百姓乐于听这种故事,愿意相信有这么一把看不见的剑,大概它切中了百姓的某种期待——手握尚方宝剑,内藏侠义之心,就算吏治浑浊、圣上昏聩时,也有人能替天行道。又像一双暗处的眼,盯着芸芸众生,叫作恶的伸手前都要多想一想,是不是今天多做了两件亏心事,明天睡梦里就会被摘了脑袋。
最初的版本还不是现在这样,是指名道姓说的当今皇帝与於镜庭的故事,后来被禁了一回,剧作家把里面国名和人名都改换了,情节又做调整,才渐渐又流传起来。今上不禁改后的版本大约也是怕再禁下去反而惹人多想。
最初那个版本说今上当初上位时,皇位来得也不那么名正言顺,他以皇子之身,笼络了一批私兵为自己做事,最后先皇传位于他,乃是遭遇了逼宫。
不过先皇在位时,皇权滥用,皇帝失察,使得民间怨声载道,反而是当时不怎么得圣心的聂弘盛得了人心,支持他的有激进派文人,也有武将。
但先皇不喜欢他。这就是皇权亦是私权的弊端,哪怕这位真的文韬武略都不错,他老子不乐意,他也得不到皇位。可拱卫聂弘盛的人怎么肯任由皇位落在软弱的继承人手中,于是就不那么讲究手段,逼宫使得先皇下旨。
真的当上皇帝之后,聂弘盛在意起名正言顺这件事来,悄么声处理了自己的私兵。有人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说是被编入了立朝以来几经废立的於镜庭,私兵成为官差,暗中依然有监察之权。
故事被改头换面之后,跟原版本有些许出入,但人物形象没差太远,里面唱的那个“问青山”,就以戴文嵩本人为原型。据说聂弘盛登基之初,为了解决一直以来文臣武将之间的不合,也为这监察之权用得更慎重一些,聂弘盛将能调令私兵的镜令给了学士戴文嵩。戴大人也不负所托,刀剑加身志不改,后面愣是把几个还有从龙之功的大贪官给弄死了。结尾一个问青山的独白唱段,那真是感人肺腑,有激浊扬清之势。顾衍誉每听一遍都感觉自己的道德水平能上一个台阶。
但这段故事嘛……顾衍誉其实并不买账,顾家最好的探子都没能查出什么端倪来,这段曲折的传奇剧作,大概是民间剧作家发挥想象力拼凑的。聂弘盛扑朔迷离的登基之路,自建国初几经废立的於镜庭以及聂弘盛当初倚重却意外死亡的几个重臣,几件事杂糅在一起凑出一个神话。荒诞程度好比说齐天大圣是牛魔王和铁扇公主的孩子,有第三只眼但没鼻子,长大后去了高老庄倒拔垂杨柳。
只当故事是很有趣的,顾衍誉心想若於镜庭真是这么个地方,她这样的人,活着可就危险了。就说此番,若谢大人因她而死,她岂不是脑袋要在城门上被挂三天才行?
可惜了,那就是个吉祥摆件,人们头顶的青天也好像不爱管闲事,只管刮风下雨,民生依然多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