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让顾衍铭很是感动,他心思纯善,若非为了家国大义,也不愿见到战场上流血牺牲。顾衍铭还说雅克苏不全是想要打仗的人,他与赫连城多次交手后已隐有惺惺相惜之意。如今重获和平,二人竟有引为知己的意思。
他说话时,顾衍誉一直在看他。
自那流言起后,顾衍铭在漠北的每一场战斗,她都与令狐玉细细再次推演过。有不明白的地方,还会写信向顾衍铭问清。表面看起来是一个妹妹对大英雄哥哥的崇拜,他打过的所有仗她都要知道个清楚。而实际不过是……
顾衍铭从漠北回来之后,她还曾让杜衡给他检查过全身,顾衍誉也看到了他背后的历历伤痕。她不由为自己对他的怀疑而有几分羞愧。
但雅克苏这回事实在是令人费解。这个部族原本的王日渐衰老,在大王子掌权时,疯狗一样咬住庆国边陲不放。朝中激进派的大臣都认为要干脆打到雅克苏人的老家去,把他们一次按死,不敢作乱才好,而皇帝和太尉的意见却一致——即便占领了雅克苏的国土,这种贫瘠之地对大庆来说也没有拿在手里的价值,且因地广人稀也难于管理。军队在关内防守容易,想要远征攻下雅克苏,所耗军费就不可估量了。
于是这个看起来很经济的政策就这么被落实了下去,但大概谁也没想到,雅克苏人疯了,一击不成、二击不成,却始终没放弃,把大军拖在漠北边境三年有余。这策略是皇帝亲自认可的,中途发现对手不按常理出牌,想要后悔也来不及转向,算下来这场战事里投入的军费大概已远远超出预计五倍不止。
战争严格来说不是顾衍铭结束的,是他们好战的大王子被成年不久的二王子弄了下去。长老廷也重掌了权力,站在二王子一边,这才能速战速决,雅克苏痛快认了输。
看起来不止是顾衍誉,顾衍铭也有疑惑。
杜大夫说顾衍铭身上许多旧伤疤纵横交错,好了之后大概就没处理过,于是那天顾衍誉揣了一瓶外涂除疤的药膏去敲他的门。
顾衍铭问妹妹:“大王子如此丧心病狂,对他到底有什么好处?阿誉,你聪明,你能告诉我,他为什么会这样做吗?”
顾衍誉要是知道就有鬼了。
但她从哥哥眼里看到不确定的那个瞬间,忽然意识到这其中如果有诈,最无法自处的应该是顾衍铭。他亲自指挥了漠北所有大小战役,也见证过己方将士的伤亡,并因这场胜利赢得如此荣誉,一旦被证明是假,那……
顾衍誉一边给他上药,一边慢吞吞地组织语言,说战争是符合这个部族期待的事物。
草原信奉以白狼为原型的萨迦神,雅克苏这样典型的草原部落,力量对于他们来说是至高无上的。在雅克苏的风俗里,王不可以虚弱老死,他们一旦露出老态,被认为不合适再守卫他的部落,就会被族人在新旧交替的仪式之后送给白狼分食。象征以旧主之血供奉上天,换来新王的降生。
王的衰微必然伴随权力换代,战火不熄,大王子就能以战斗换来人们对他的追随。强敌在外,新旧交替时有些内部矛盾也能被掩盖,所以……也算,有理吧。
顾衍铭听了,仍有疑惑:“赫连其实也不想打仗。他说雅克苏打不起了,就算杀光我们的守军和百姓,拿下漠北,他们自己也没有人了,部族还怎么延续下去?对他们来说,这样的征战真的有意义吗?”
她伸手拍了拍哥哥的小臂:“可以这么理解——他们不想打了,有称臣的打算,才会拼尽全力一搏。让我们知道如果留下一个这样的敌人,会有多头疼。皇上看到他们的力量,明白如果雅克苏疯了,也是可以从大庆腿上狠狠咬下一块肉的。那样皇上也不会再想打,他们就有更多议价权,能拿到更好的条件。”
顾衍铭说原来如此。
顾衍誉垂下眼,有点不敢再去看他身上的伤疤。这个理由只能解释雅克苏在二王子掌权后的全力反击和果断认输,但解释不了他们为什么这么多年咬住大庆。
哥哥还是哥哥,心志未改,这个结论让她稍稍松一口气。可正因如此,她对对方甚至有了怜悯和担忧。
顾衍誉神思回到今早的饭桌上,听了顾衍铭那一番对赫连的赞赏之辞,隐隐为他的态度感到不安。顾禹柏也因他这番话面上有些沉郁,他看了顾衍誉一眼。
顾衍誉会意,看向哥哥,轻声说:“战争中那么多同胞因他们而死,此番又代表雅克苏来归降。此人身份太敏感,哥哥还是远着点好,私交万不可有。”
顾衍铭遗憾:“我还说过等他来陵阳,会同这位勇士喝一杯酒。”
顾衍誉摇头:“在陵阳喝不了这杯酒。”
顾禹柏搁了筷子,只留给顾衍铭一句:“听誉儿的”。
顾太尉回去休息,顾衍誉独自在廊下站了一会儿,风有点凉,她觉得自己嗅到山雨欲来的味道。
贪墨案尘埃落定,朝中不少要员多少有了些损失,最近陵阳城里的聚会也少了。在那之后她还没再见过严柯,对方一头扎到军中去做自己的事,也不知有没有缓过劲儿来怨她。
顾衍誉回去在水一方,问令狐玉:“迎接雅克苏来使的差事,皇上交给谁了?”
令狐玉道:“宣王主事,还点了戴家公子从旁协助。”哦,是了。戴珺在大鸿胪寺挂了个虚职,每每有面子活儿,皇帝都要叫上他。玉珩公子往外一站,也确实比一堆老帮菜长脸。
顾衍誉总疑心戴珺看穿了什么,却对这个人有一种诡异的信任在。这两个念头自相矛盾,但都很清晰,故而使得顾衍誉有点烦躁。她心事重重应了一声:“那明面上就不怕谁做手脚。戴珺秉性正直,不会偏帮我们,也不会主动去害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