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齐贵荣大踏步走出去消失在迷茫夜色之中,邓友杰一把抓起桌子上的大洋金戒指揣进腰包。他深知这种人不能得罪,只能不露痕迹地替人消灾,才能保住今后的平安,还能赢得大把钱财。
过了两天,灵子又来请先生再去给小少爷瞧瞧,邓友杰交待徒弟招呼药铺生意,自己背着药囊走到许家。许盛榜把他迎进内室,许盛山感谢地说:“邓先生果然妙手回春,小儿服过先生两剂,已经退烧了。”
邓友杰请他把孩子抱过来,再摸摸额头叩叩肚子,还把眼皮翻开细看了一番,孩子还是没有醒过来。他沉吟着说:“烧倒是不烧了,可过于嗜睡,还不可疏忽,需得防备脐风。”
这么一说,许盛山不觉紧张起来。他尽管不通医道,也知道接生都是土办法用剪刀剪断脐带,新生儿感染破伤风的很多,俗称脐风,死亡率也很高,很让人谈虎色变的。他连忙说:“请教邓先生,这该怎么办?”
“请许老爷放心。邓某不敢夸口药到病除,但还有秘方能够对付。只是得连服半个月,药不能停。”邓友杰不慌不忙,慢慢开出药方,无非是防风荆芥蝎子蜈蚣之类,还拿出一个小包。
许盛榜很是精细,见他拿出小包时额头冒汗两手发抖,还惊慌地瞟了一眼床上的婴儿,立刻干咳一声说:“邓先生,这是您的秘药?”
邓友杰用袖子抹了一把汗,立刻镇定下来赶紧回答:“对对对,正是我家祖传秘药。用法嘛,每天一点点,只能一点点。连服半个月,应该差不多。”
许盛榜将小包拿过来展开,小包之内还有更小的小包,不多不少正好十五包,份量极其轻微。他明白,许多有名望的医生都各有自己的不传之秘,说白了是以此向病家多收取钱财,便谨慎地说:“邓先生,能否把剂量加重一点,让小少爷免除脐风之虞?我们东家也是明白人,会加倍付给酬金的。”
“不可不可!”邓友杰连忙摆手,“管家有所不知,先父传给邓某的时候,曾再三告诫:新生儿体躯娇嫩,绝对不可贪功冒进!邓某坦言,凡脐风发作也就半月之内,我已竭尽所能,应该没有问题的。”说罢,嘱咐不要开窗通风让小少爷的娇躯遭受风寒,便拱手告辞。
接连几天,武冈县城周老板,还有城步和绥宁、新宁几个周边县的老板派来人催货,外地的订单也不断增加,仓库里的存货已经不多了。普通糖还好办,那些秘糖都是由东家亲自配置的,连主持作坊的工头仇兵都插不上手,许盛山只得一头扎在作坊里,直到天黑了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去。这天从作坊出来,刚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院子里乱哄哄的,女佣灵子跌跌撞撞奔出来,焦急地说:“不好啦!小少爷病情加重了,老爷呢?”
仇兵抢上一步,大声呵斥她说:“你叫老爷干什么?还不快去叫邓先生!”
灵子脚步啪啪慌忙去了,他便拉着东家奔向内室。只见罗梅姑在哭泣,哽咽着说,孩子这两天不时拉肚子,奶也吃的少了,刚才还拉了一泡稀粪。许盛山一把将儿子抱在怀里,果然肚子里哗啦哗啦在响,顿时也慌了神,问许盛榜该怎么办。许盛榜双眉紧锁,说前两天还没拉肚子,怎么吃了药就拉了,还是等邓先生来了再说吧。正说着,灵子已气喘吁吁跑回来,惊惶地说:“老爷,邓先生不在家。他徒弟说,昨天就给山门一个梅老爷请了去。他徒弟说师傅不在,不肯来。”
罗梅姑一听哭起来:“老爷,吃了邓先生的药都不好,只怕真是脐风太重了,这可怎么得了呀?”
许盛榜看了仇兵一眼,断然说:“东家,不能再等邓先生,他的药也不能再吃了!快到武冈县城去!”
许盛山心慌意乱之间,听了管家的话,脑子里灵光迸现,蓦地想起三人那晚的计议,一把将婴儿抱给仇兵,果断地说:“仇班头,事不宜迟,孩子就拜托给你了!”
许盛榜拿过一件小被子,把婴儿好好包裹,疾步走出房门,还亲自牵出一匹马,让他骑上去,附在他耳边郑重交代几句,才把孩子交给他。霎时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骤然远去,渐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仇兵走了,许盛山两口子的心也仿佛被带走了,人人心里牵挂着孩子,却不忍说出来,房子里的空气格外凝滞,听得见彼此的呼吸之声。许盛榜亲手给灯添了煤油,请东家和太太宽心,说仇兵是个精细人,到武冈县城也不过半个时辰,县城有高明的医生,小少爷不会有事的,然后蹑手蹑脚退出去。
时间在焦急的等待中一分一分过去,公鸡叫过两遍,还是没有听到盼望的马蹄声。直到第三遍公鸡叫,外面隐隐传来马蹄声,接着便是一阵汪汪的狗叫,似乎还有人说话,罗梅姑从床上翻身起来,大叫说:“他爹,仇兵回来了!准是仇兵回来了!”
许盛山也闻声而起,搀着她走出房门。熹微的晨光中,只见仇兵呆呆地抱着婴儿,后面还跟着管家许盛榜和女佣灵子。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罗梅姑叫一声“我的宝宝”慌忙抢上去,用颤抖的手抱过孩子,把脸贴上去,立刻惊呼:“我的宝宝怎么冰凉了?”
“太……太!”仇兵扑通跪在地上,哽咽着说,“仇兵无能,没等赶到武冈县城,小少爷就……去了……哇!”
“我的宝宝,你怎么不看看妈!”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罗梅姑如同天崩地裂,喷出一口鲜血,摇晃着瘫软在地。许盛山听了,也顿时晕倒过去。
霎时之间,霞天失声痛哭扑在娘的身上,灵子和厨子丫鬟一个个手足无措,忙得鸡飞狗跳。亏得许盛榜和仇兵镇定,指挥灵子和丫鬟把太太抬进房里,自己两人把东家搀进内室。许盛山刚醒过来,仇兵就急忙把嘴巴附在他耳边叽咕几声,满是泪水的脸上才挤出一丝镇定,挣扎着走到太太房里,见太太还是昏迷不醒,再让管家去把邓友杰叫来。
小半天过去,邓友杰终于还是来了,一进门就大声嚷嚷:“那是我家祖传秘方,多少脐风的婴儿都让我起死回生,绝对不会有误的!除非……”
“除非什么?孩子已经没了,除非你再给我起死回生看看!”许盛山狠狠地盯着他。
邓友杰打了一个寒战,赶紧辩白说:“许老爷误会了。除非在娘胎里受了惊恐肝风内动,再就是母体有别的症候,奶水里……”
“罢了罢了!”许盛山长长一叹摆摆手,“你邓先生说的这些症候,原来都是有的。有道是‘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请你来,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孩子不去也是去了,只是贱内经受不起,烦请你看看。”
邓友杰舒了一口气,跟到太太房里看看,再细细地号了半个时辰的脉,然后一言不发走出来,才苦笑着说:“不瞒许老爷,太太产前受了惊恐,紧接着又有丧子之痛,已经身心交瘁。像您这样豁达大度的人,还能勉力支撑。邓某自知医术浅薄,还得另请高明才行!”
送走邓友杰,许盛山不敢迟延,即刻和管家和仇兵商量,方圆百里,只有武冈县城的唐苏清最有名,便打发仇兵多带一匹快马到武冈县城去,烦请唐先生骑马来一趟。刚刚把马牵出来,便听到房里传出灵子几个的哭声,说太太已经没了气息,许盛山顿时昏厥过去。
噩耗传出,整个高沙铺都给震动了。许家是高沙最大的作坊商铺,生意正在如日中天的当口,两个儿子被绑架杳无音信,紧接着刚刚出生的儿子夭折,太太经受不了接二连三的巨大打击撒手人寰,真是塌了天哪!
那些街坊邻里市井小民,都相互叹息:都说善有善报,许老板一家好善乐施,连作坊的伙计工资都比别人高出一半,怎么就没有好报呢?却有消息灵通的悄悄说:听说许老板全靠秘方发的財,这才遭了嫉恨。更有上年纪的知根知底,感叹说当年他岳父就是因为秘方,两个儿子死的不明不白,如今又轮到了他的头上,都是那秘方给害的哪!
至于那些相与商家,关心的则是许老板能不能够经受得住飞来横祸的沉重打击,自己还能不能够继续经营许家糖挣钱,借吊唁的机会赶来探听情况。他们看到,管家和作坊仇班头忙里忙外,将一切安排得有条不紊,许盛山尽管满脸凄惨悲伤,仍然强打精神极力支撑,迎来送往的礼节没有丝毫差错,口里说着“节哀顺变”婉言安慰,心里却敬佩不已。周老板动情地说:“盛山兄,这么天崩地裂,换上别人,早就垮了。你还能撑得住,真是条汉子!”
“谢谢诸位厚爱!天意难违,盛山只能勉力支撑,不敢自暴自弃。”许盛山两眼哭得通红,喉咙已经嘶哑,再三感谢亲友相与的关爱。
七天之后,罗梅姑的灵柩被抬回灌塘老家坟山落土安葬,还竖起一块新墓碑。墓碑上面的款式十分独特,正中是“故母罗氏之墓”六个大字,左边一行小字刻的“中华民国十一年十月”,右边却刻的“孝女许霞天”,让人一看就明白没有儿子继承香火。冷风飕飕,新坟上的魂幡随风摇曳,送葬的人已陆续回转,尽管灵子和仇班头一再劝说,许霞天还是跪在坟前不肯起身离去。
“妈……妈,您就……这么……走了……”许霞天伤心欲绝,“再没有人来……疼我……”
向望发使劲把她拉起来,流着眼泪说:“你妈妈死了,还有我,我会疼你的!”灵子也忙说:“还有我呢!霞天快起来,我更会疼你!”说着伸出手去。
“我不要你疼!”霞天奋力甩开她的手,闹得她十分尴尬,亏得许盛榜把她抱在怀里,才哀哀地说:“伯伯,我怕!”……
“老爷,听了你们的话,我心里也很难过。可这是你们家里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呢?”许第一听得惊心动魄,也不禁流下同情的泪水,还是不肯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