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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第1页)

“老爷子在哪儿?”他不顾下人的阻拦,直闯上堂,父亲正在和几位叔叔商谈事情,柳梦斋连个招呼也不打,开门见山道:“骗我那个人,是您派来的吧?”叔叔们互换了眼神,异口同声道:“老爷子,那我们先退了。”“留下。”柳承宗说。他举目直视自己的儿子,眼神中波澜不惊,这样的眼神只属于一种人——他们习惯于发号施令,而非听命于人。没有一个人敢走,但也没有一个人敢直视这对父子。柳承宗咳嗽了一声,“我早和你交代过,不要再追查这件事。”柳梦斋连连冷笑,“为什么不能查?”“真相,我告诉过你了。”“您当我还是四岁吗?”“你几岁,也得听我这个‘老爷子’的。”“别只在我这儿当老爷子呀,也和那些官老爷抖抖威风去!您敢拿野骨头打发他们吗,啊?在他们那儿,您跟化人场的工人有什么两样?让把什么埋了,就把什么埋了!这话我憋心里好久了,老、爷、子,您给儿子一句实在的,我娘的失踪既然和朝廷有关,是不是也是您替那帮人埋掉的脏事儿之一?她人呢?您把她弄哪儿去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柳梦斋的感情冲动得太过,一开口就再也没法打住。柳承宗从鼻子里一哼,把手摸向身旁的条案,他随意抓出箸瓶里的一只香铲,走上前。那铁铲直直朝柳梦斋拍过来。柳梦斋一声不吭,也毫不闪躲,任由自己一边面颊的皮肤像棉纸一样一道道被撕开。“来人,把大爷押下去,关十天禁闭。”“为什么?”有两个家丁上前来把柳梦斋半扶半拖着,柳梦斋甩脱他们,带着由口鼻涌出的血沫道,“到底为什么我要一再受罚?就为了一个儿子想查知母亲的下落?”柳承宗转动了一下手中的铁铲,将沾血的铲子插回瓶内。“还说你不是四岁?人们受罚,从不是因为做了什么,只因为被逮到。”柳梦斋的嘴里满是血和锈的苦味,他晕头转向,满耳尖啸。似乎在很远的地方,那硕大的黑影下发了他今天的最后一道指令:“现在下去吧,所有人都下去。”柳梦斋被架住双臂,跟随着大家伙退出,他看到他的父亲始终背着身,不曾回头。《万艳书贰上册》(3)二秦楼月柳梦斋在柳家大宅的一处偏院里被关了整整十天,困住他的并不是门锁和高墙——他可是个贼——而是虚荣。他的脸受伤了,他可不愿被人看到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依然被父亲揍得脸上开花。十天后,伤口痊愈,但他左边面颊上仍余留着一片瘀青未消,不过柳梦斋实在憋得受不住了,刚一解除禁足,他就出城打猎,晚上又请了一大班酒肉朋友到泡子河的别业里开赌。友人中有一位乃是内阁首辅唐益轩的三子,名叫唐文隆。唐文隆所做的倌人恰好是蒋文淑的亲妹妹蒋诗诗,所以唐文隆和柳梦斋算是“连襟”,两个人原就年岁相近,又都是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一来二去便混做了一处,交情日近。唐文隆一见柳梦斋就打趣他道:“这脸上怎么挂了彩了?不会是叫你们家老爷子给揍的吧?”柳梦斋正在脱换猎装,他扭过了因羞愧而涨红的脸,把肩头上叽叽咕咕的猎鹰卸给仆人,一面往那鹰背上作势一敲,“瞎说什么哪?今儿打兔子的时候,叫这家伙给我捎了一翅膀。”马上就有个人问说:“这是不是你自个儿捕来的那一头?”“可不,当初熬它,可熬了整整五天五夜!”柳梦斋大谈起玩鹰养鸟的闲话,就把脸上的伤迹给搪塞了过去。晚一些,各人叫的条子就陆续来到,男男女女加起来总有二三十人,胡混到后半夜,又开了一回消夜,方才渐渐散客。到寅末时分,只剩下末一桌,是柳梦斋坐庄在那里推牌九,在身后替他开配的自然是文淑。文淑那一双妙目已熬得发浊发红,半是困,半是为满屋子烟气所熏。柳梦斋看在眼里亦有不忍,便叫她自去歇息,“你先睡,我再玩两把就来。”文淑在后房睡下不久,神思迷恍时,犹听得柳梦斋在外头笑嚷着:“你得听我的,押下门,这把下门活!”打一个盹的工夫间,声息已尽落。她睡时并不曾放落床帐,此际见房中已亮得能够辨物了,人却还不见回来,她便起身去寻他。门是虚掩的,一推开,前半夜还人头济济的赌厅一片空落,只余下熏香与水烟的味道。文淑走几步,但觉脚下踩着个什么软绵绵的玩意。她低头一瞧,是一条絮满了碎流苏的绉绸汗巾子,似百足蜈蚣一样拧身伏在地毯上,旁边还撂着只香囊。香囊上精绣着仕女捧枝的报春图,下头也吊着五彩穗子。文淑捡起那香囊翻过一面,“如心”两字赫然入目。她迟疑了一下,仍往里走去,一种不祥的声音马上钻入她耳内,而文淑对这种声音再熟悉不过——当男人滚上女人的皮肉,当女人竭力用皮肉去取悦她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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