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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第1页)

第四章学术与政治

暴力或许可以摧毁问题,但是永远也不能解决问题。

——《白水潭纪闻》扉页题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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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城外西南,比往年不同的是,这里多了一条平整的大道连通着南面的戴楼门和西面的新郑门之前的官道。这条平整的大道,其宽可以容纳两辆马车平行,是大宋第一条水泥大道。虽然不及御街那样一块块的青砖铺成,几乎光可鉴人,也不及官道平整,但是花费的人力物力都要少得太多,而且下雨天没有官道难免有的一些泥泞。

这一天风雪交加,正是熙宁三年的十二月,一年最冷的日子。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蓑衣斗笠之下身着白色长袍,腰佩一柄大理弯刀,骑着白马,正缓缓在这条水泥道上行走。

从这里前去不多远,便是闻名天下的白水潭学院了。在应天书院读书时,就听说这条大道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同窗们说起此处,无不眉飞色舞,悠色神往。自己十六岁离开家乡洪州游历天下,二十岁到了应天府,在应天书院读了整整六年书,但考上举人后,运气就开始变坏,或者省试不中,或者如去年一般,干脆大病一场,连赴京的机会都没有。虽然一身武艺,却终不甘心去考武举,本朝名将狄青,还不是因为少了一个进士出身而备受歧视?此时离下一次省试还早,正好到白水潭来长长学问。只是京师物价太贵,但愿白水潭这个地方可不要像开封城里一样贵才好,否则自己终究是住不起的。

年轻人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按绺前行。忽然听到身后有马车压过积雪的声音,他心里纳闷这种天气还有人像自己一样去白水潭,忍不住回头望去。

跃入眼帘的是一前一后两辆马车,从马车的布置和车夫的动作来看,应当是在车行租来的。看着马车朝自己急驰过来,白袍青年拉了一下缰绳,把自己的马让到一边。那两驾马车却在他身边停了下来,前面的马车内有人掀开厚厚的车帘,温声问道:“小哥,你可知道白水潭学院还有多远吗?”此人四十来岁的样子,穿着绿色长袍,很是平易亲切。

白袍青年朗声笑道:“这位先生请了,在下也是第一次去白水潭。”

“哦?如此天寒地冻,何不下马上车,一同前往?”中年人温言相邀。

“多谢先生美意,不过在下习惯了这种天气。”白袍青年抱拳谢道。

“如此白水潭学院再见。小哥,请了。”

“先生恕罪,在下先行一步。”白袍青年挥鞭驱马,踏雪而去。

两炷香的功夫,就可以看到前面有几座果林茂密的土丘,因下着大雪,琼枝玉树,颇见清雅。于林丘之间,依稀可以看到一个其碧如玉的水潭,虽是严冬,亦未结冰,可见水潭之深,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于潭水之上,稍触即化。就在果林与水潭之间,有几条碎石小路蜿蜓而入,不知道通向什么所在。举目眺望,在林木之后,可以看到一层层建筑的屋顶。

“多半到了吧。”白袍青年暗自忖道,“真是有若世外桃源。”为了表示尊敬之意,他翻身下了马,牵着马缓缓而行,一路欣赏沿途的景致。绕过几座丘林之后,读书的声音隐约传来,他侧耳听去,却是“……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那是《论语》里的句子,只是这声音稚嫩,却让人颇为不解。

循声而往,白水潭的全景渐渐跃入眼帘。声音是从一排红色砖房中传出,此时走得近了,听得越发清楚,这明明是十二三岁的稚童读书的声音。白袍青年心里纳闷:莫非我走错地方了?

小心的牵着马走了过去,却见红色砖房前立着一块石碑,上书:“白水潭学院附属小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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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大字,这才恍然大悟。从这排砖房顺着白水潭边转过一个弯,便看到第一道横门,横门之上,是当今熙宁皇帝亲笔手书:“白水潭学院”,瞻仰了一会儿,才去看左右立柱上的对联,右边是“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左边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却是石越所作、苏轼的书法。

白袍青年默读良久,自言自语地叹道:“好一个事事关心!”牵着马顺着水泥小路继续前进,这条路的两旁都种了竹子,慢慢离开白水潭,渐行渐远,往更深处去了。那竹林之下,不多远就有一个石椅,显是给学子们平时小憩所用。有时可以看到分出一两条小路通往林中,路之尽头,隐约是一些亭子。

他也不能一一观赏,只顺着水泥碎石小道一路前行,走不多久,终于人渐渐多了起来,不少学子在雪中漫步,有些三五成群的在一起吟诗唱和,有些人则在屋檐下倚栏唱着小曲儿,也有人坐在教室里埋头苦读……凡是老师走过时,学生们都会自觉的让到一边,躬身问好。

见他牵着马进来,便有几个打杂的人过来,帮他把马牵到马厩,问道:“这位公子,是来求学还是访友?”

白袍青年笑道:“自然是求学。”

“那就不太巧了,学院每年九月份,方招收新的学员。此时来的,可以随班就读,学院虽然只收很少的学费,但也不发讲义,不提供住宿。若是求学,只能住到附近村民家了。”有人笑着说道,一面又热情地介绍道:“不过公子不用担心,书本讲义西边的白老二书店就有得买,和东京城价格一样,住宿若是能找到一处村民家,一个月只要三百五十文,很便宜的。若是想清静一点,住东头的白氏客栈和北头的群英客栈,一个月也只要三贯钱,比东京城便宜多了。像我们这里的马厩,草料钱只要东京城的一成。”

白袍青年几时见过这样的学院,店铺和学院浑然一体,虽然觉得挺方便,不过也是听得目瞪口呆。

原来白水潭学院的学生一天比一天多,教室和管理倒还好办,但是学生住宿与生活问题,就很难解决了。石越不想把这些学生拒之门外,就和白水潭的族长们商议,想出了这么个办法,让白水潭的村民到学院里开书店、客栈、酒楼、成衣店、洗衣店、车马行、马厩等等服务设施。白水潭学院几个月来已经猛增到两千多学生,因为凡是游学京师的学子,无不知道白水潭这里生活成本低,而且学术气氛好,便是原本不想来这里读书的人,也愿意交了一年的学费,住到这学院附近来,天天能听到不同的大儒讲学,又省了不少钱,何乐而不为?而且要去京城也很方便,到车马行租辆马车,不多久就到了,价格也比开封城里便宜得多。

白袍青年虽然曾经在应天书院读过书,但是那里的规模和气度,又怎么能和白水潭学院相比?而且,这里虽然有着极为齐全的商业服务,却偏生和这个学院的气氛显得极为和谐,一点也没有市侩气,倒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一样。他好奇的和马厩的人闲聊着,忽见又有人牵着马走了过来,那人操着洛阳口声说道:“老板,给我的马喂好一点。我们是西京沈记车马行的。”

白袍青年斜眼望去,却正是自己路上所遇到的马车的车夫,此时车夫解了马套,正牵着马进马厩。远处有几个人往学院内走去,其中走在前面的一个,正是在路上和自己搭话的中年人,和他并排行走的,也是一个年纪仿佛的中年人,不过却显得不苟言笑。两个人身后都跟着一群青年士子,和自己说过话的中年人身后的书生们表情轻松,显得开朗活泼;而那个严肃的中年人身后的几个士子,却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神情严肃,倒似庙里出来的菩萨。两群人形成鲜明的对比。他正在揣测二人的身份,学院突然钟鼓齐鸣,便见两个年青人领着一大群教授、助教迎了出来,学生们自动排成两列欢迎。两个年青人微笑着说着什么,看表情似乎是赔罪欢迎之类。

马厩的伙计低声咂舌道:“这两人是什么来头,石山长和桑公子带着所有教授亲自出来迎接,这么大的排场。”

那洛阳车夫此时满脸的骄傲,有些炫耀的笑道:“这是俺们伊洛的两位程先生来了,石山长名声虽响,却也要敬他们三分。”

伊洛的两位程先生?白袍青年不由得吃了一惊,若他没有弄错的话,当今天下的学术宗师,自己刚一到白水潭,便见到了三位!他对那车夫抱了抱拳,低声问道:“那两位先生果真就是伊洛学派的程颢和程颐两位先生么?”

那车夫也认出白袍青年来了,还了一礼,笑道:“除他们俩位老人家,还能有谁?方才在路上和公子打招呼的,就是大程先生,另一位,是小程先生。”

“程颢不是被王安石贬到地方做县官去了吗?”白袍青年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

正如那车夫所说的,这两个中年人就是程颢和程颐,后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们是程朱理学的创造人,曾经配享孔庙,曾经成为天下士子的宗师,也曾经被骂得一无是处,把天下的罪过都栽到了他们俩人的头上。但是历史上的伟人,无一不是这样的,那些崇拜他们的人,未必真的了解他们;那些辱骂他们的人,也根本不曾读过他们的半句著作。所以有先贤曾说,如果孔子、释迦摩尼起于地下而复生,他们就不能再成为伟人了,他们最先要受的,倒是他们信徒的迫害。人类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曲解先贤,无论是崇拜或是污蔑,皆是如此。

不去管后世如何看待程朱理学,在熙宁三年的时代,二程在读书人之中享有崇高的声誉,却是不争的事实。当此之时,号称天下学者,各以为是,互不相让,虽然不及春秋战国之“百家争鸣”时代,但若称之为“小百家争鸣”的时代,却亦并非夸饰。而天下的学问,以其影响较大者而言,大概可以分为石越的石学,王安石的新学,以及理学的周敦颐派、邵雍派、二程的伊洛学派、张载的关学,另外还有苏轼为代表的蜀派、司马光为代表的史学派等等。

这是以理学为代表的儒、释、道三教经典互相解释的时代,也是以石学、新学为代表的对儒家经典重新解释的时代,同样,也是石学提出许多有高度创见的哲学理论,创立建立在自然科学基础上的哲学思想的时代。

达成这一切,石越功不可没。早在熙宁三年四月,监察御史里行程颢、张戬等人因反对新法被贬往地方,程颢与张戬之兄张载因见石越创办白水潭学院退而讲学,一夕顿悟,于是程颢在地方上任未久,便辞官返乡,与其弟程颐一起收授门徒;张载与石越一夜深谈后,也自请辞职,回陕西老家创办横渠书院。十二月,石越趁着青苗改良法被皇帝采用,赵顼对他信任有加的时候,谢绝了皇帝对他的赏赐,而是请求皇帝将居家的程颢、在西京讲学的程颐,因弹劾王安石被贬、治《春秋三传》连王安石也自愧不如的孙觉,以及自王安石为相后呆在洛阳足不出户的邵雍等一大批学问名家全部召到白水潭学院,授白水潭学院教授之职。张载要主持横渠书院,自己不能来,也派了几个弟子来讲学。一时间,白水潭学院竟成为十一世纪人类学术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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