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越是淡定,麦子越是崩溃,她看起来快哭了,嘴角一抽一抽的,“你真的杀人了?”
事到如今,再无可能装傻了,南山跪坐在麦子面前,摸着她的膝盖,缓缓地说起了一些不相干的事情。
“你记得我和你说小时候我们总是要干很多农活吗?干完我家的,还要做舅舅家的,做完舅舅家的,还要做小姨家的。”麦子点点头,也到地毯上坐下,拉着南山的手。
“我爸爸不愿意全家都要做舅舅的帮佣,他却从来不说,妈妈觉得爸爸窝囊,无法依靠,所以总是对我们灌输,要听舅舅的话,要听表哥和表弟的话。有一年,爸爸出去做木工挣了一点钱,买了一台姐姐一直很想要的电视,黑白的,那天舅舅来了,他拨动天线,要换武打频道,华姐想看猫和老鼠,说‘不许你弄我家的电视’,舅舅重重打了华姐一巴掌,把她的下巴都打破了。”
讲到这里,南山的情绪突然上来了,她哽咽了一下,调整了两秒钟,极力想控制住自己。
“我爸很生气,自己的孩子凭什么让你来教,结果那天舅舅把爸爸也打了一顿,妈妈哭了一晚上,却一句不是都没讲。我知道她在害怕什么,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那时候我只有8岁,什么也做不了。后来华姐就越来越乖,越来越乖”
南山的眼神看着窗外,突然感觉自己好像说远了,干笑了一下,她低下头来,想了很久很久,像是所有的过去都在脑子里重新过了一遍,突然,她的声音颤抖起来,“刘志死之前,他说要给我一只兔子,呵,他凭什么做出那种温和的样子?凭什么?他想做坏人的时候就随便做,如今他想做好人了,就能成为好人吗?因为他想做好人,我就要配合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成全他想做好人的愿望吗?他休想!”
麦子根本不知道南山的表哥死了,这几段话跳跃实在太大了,她不知道南山方才低着头的时候都想了一些什么,她有点吓到了,握紧南山的手,南山却没有停下来,她已经控制不住了。
“就是那天晚上,我突然明白了刘老三为什么非死不可。但我不明白,那把镰刀为什么非要划向自己呢?二十年来,我一次又一次地把镰刀划向自己,直到刘志要给我一只兔子,我才知道我错了,我是可以选择划向对方的。但刘老三为什么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死?为什么?”
麦子真的完全懵了,她知道刘老三,南山无数次和她讲过这个噩梦,但是这和现在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一脸惊慌失措,错愕夹杂着震撼,她对眼前的朋友产生了一种陌生感,这种陌生感让她觉得害怕。不是害怕她会继续做什么疯狂的事,而是害怕即将听到一些自己承受不了的真相。“你慢慢说,慢慢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好吗?我在这里,我们一起面对,都会好起来的。”
“不会好起来了,不可能好起来!刘志已经死了!”南山痛苦地喊出声,下一秒,她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是我杀了他”,就在这关键时刻,华姐像头疯牛一样冲了进来。
“十一,不能说,不能说,说了麦子就真脱不了关系了!”
华姐往日整齐的长发,现在像湖边的水草一样贴在身上;她的衬衣竖起来一边领子,与同样慌乱的外套局促地挤在一起,这两件衣服看起来就像正在午餐时候突然被迫加入战争的青年;她的手里还紧紧攥着手机,水滴滴答答,从悬着的西裤裤角低落。
南山和麦子都没注意到外面下雨了,更没有意料到姐姐会在这时候突然加入这场坦白。
华姐把手里拎的保鲜盒一股脑放在地上,一盒酱菜打翻了,腌料顺着塑料袋流出来,快速染红了白色的短绒地毯,空气里顿时充满了一股发酵的酸味。
南山痛苦地闭上眼睛,把头顶在膝盖上,蜷缩在一旁;麦子站起来,拉住姐姐的手,想解释什么,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但是她们意料中的指责并没有来临,姐姐只是推开麦子的手蹲下来,把手放在南山的后颈上。她的手很凉,放上去的一刻,她感觉到了妹妹的体温,感觉到了妹妹在微微颤栗,麦子从背后只看到姐姐也微微战栗起来。
“十一,不能说。不要再说了。我们至少要把麦子保护好,好吗?”
看着华姐试探着慢慢地抱住南山,麦子的理智终于回到了身体——现在不是几姐妹抱头痛哭的时候!可下一步究竟该做什么,她毫无头绪。
“姐姐对不起你十一,姐姐都看见了。”姐姐竟然哭起来了,一开始只是抽泣,现在干脆直接把头贴着妹妹的头,放声大哭起来。南山抬起头,眼睛发红,一脸的不可置信,她突然地对着姐姐猛推了一把,华姐一下子倒在地上。
“什么?”南山哽咽着克制着问华姐。
华姐停止了哭声,眼泪却还是顺着两边眼角流向头发里。她的眼睛盯着上方的灯,头一动不动。麦子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看到南山的样子,只觉得下一秒她的朋友恐怕就要陷入情绪癫狂,一种直觉让她飞快地走到南山身边,紧紧将她搂住。
“你再说一遍!”南山的声音嘶哑了。
“我看见了,刘志做的,你做的,我都看见了。”姐姐再度哭起来,身子随着哭泣上下抖动,像刚被钓上来的小鱼在陆地上拼死挣扎。
“你什么都没做,你什么都没做,你什么都没做……”南山已经吐不清楚字了,鼻涕和眼泪封住了她的声音,她只是含混地重复这句话,“你什么都没做,你什么都没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