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讲问题时,她慢慢挨近他,让头发扫着他的脸。陈闻道经受这种耳鬓厮磨,心跳逐渐加快,口内出现语病,心跳得就更猛。
这时讲者之意不在讲,听者之意也不在听。可惜陈闻道不懂在爱情的这个微妙关头应该怎样进取,他专去留意背心热乎乎的汗气,担心汗珠进一步还会从额上冒出来。
于是讲解停止,手赶快伸向烟盒。待她离开后,他便感到后悔,随之而又想入非非,设想自己刚才摸烟盒的时候,不小心摸到了她的手,将如何呢?
唉,女人之心真比遗传密码还要难破译!因此下次他照样怯场,而失去一次次亲近她的机会。
有回他看夏梦蝶的相簿,看得很仔细,连贴在边角上几人合拍的一寸小照都不放过,问其中这是哪个,那是哪个。
看毕,夏梦蝶问他最喜欢哪一张,就把他挑出这张装在小镜架上给他。
这是张化妆成彝族姑娘照的相,镜架儿不及巴掌大,一面是镜,一面嵌照片,可以翻动。
陈闻道拿着又欣赏了一会,就摆在后面书架上。夏梦蝶偏又拿来立在书桌边,却将镜面朝前,陈闻道嘿嘿笑着,忙把那笑得很甜蜜的彝家妹子翻到前面来。
在最初几天,夏梦蝶有时又将照片翻到背后去,他都能及时发现并纠正。后来,她见他对此事已经心不在焉——心完全钻到书中去了。
她又作了个小试验,哪知他一连几天对试验都没有反应,她只好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来点破它。她做了个亲昵的举动,从后面趴在他肩头上,两张脸挨着,令他屏住了呼吸。
然后贴着他耳朵说:“你看,那上面的姑娘好乖哟!”
陈闻道马上扶着眼镜细瞧,才发觉镜架上的姑娘变成了单爱鹃,一样的也化装成彝家妹子。说道:“嗨,你好久变的把戏?”
鼓了鼓勇气,伸手去摸肩膀,可是肩上的手马上抽开了。后来他虽然把这几天一直在对他微笑的单爱鹃的照片取了,但他所喜欢的那张照片却再也没有回来。
夏梦蝶对这件事一度很伤心,但是她又往好的方面想,觉得这是他看书做学问太用心的缘故,所以她的爱心依旧。
今晚她为陈闻道加入基干民兵的事在众人面前失去常态,几乎要哭,等于把他俩的关系公开了。
天空挂着一轮明月,神智惝恍的陈闻道错把明月当成了路灯,错把月光下的尹家坟园当成了村子,他象丢了魂似的跟着月亮走。
田里正放荒水,(对成片的干土块田进行大漫灌)白天一眼望去,唯见水面折射天光,处处飘白泛蓝,这坟园却是一座绿岛。
年年清明前后,这里都飘扬着各色纸幡,烧纸钱化成的灰蝶儿也漫空飞舞,堪称一景。
今年碰上四清,开会不断,连耳朵最背的老使牛匠都晓得烧钱化纸属于封建迷信,需要破除。运动时期,谁敢在佛头拉屎?所以坟园冷清之至。
陈闻道跟着月亮走了一会,内心十分悲怆。天哪,自己还未到而立之年,一条路走死了,脚下这条莫非又是死路?
三大革命运动包括阶级斗争、生产斗争和科学实验,在农村搞科学实验就是干革命嘛!遗传学研究的成果能大幅度提高育种质量,给农业生产带来一场真正的革命。
奇怪,我为何只能在黑屋子里偷偷摸摸搞,像在干坏事?哈哈哈,滑稽!太滑稽!老李这狗头把我划入了地富子女一堆,还威胁要拿我去劳教!
但是有哪个运动搞到一年两年以上的?狗日的老李迟早滚蛋!
陈闻道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入坟地。月下的景物只有灰白、灰黑和黢黑之分,除了粼粼的水光。面前竖着一些灰白的东西,有些黑黢黢的物体伏在后面。又有许多用墨画出的竖条,随风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的脚尖先踢着一物,膝盖也跟着撞上去,手一摸又冷又硬。定睛细看,乃是一块石碑。
他方明白自己走错路了。他基本不信阴间鬼神,所以只是吃一惊,并不害怕。
他思忖此地环境,从脚下这条小径对直穿过坟园,再走五、六十米,路就分岔,往左通向回村的正道。他索性就向深处走去。坟园中央有一方空地,几块石头,他见月色甚好,况又觉得昏头胀脑的,便坐下来抽烟。
他思索着眼前这场运动,到农村的目的之一就是躲运动,唉,命运为啥老跟我开玩笑?又想到老李这狗头,他为啥对夏梦蝶也毫不客气,她莫非受了我的牵连?
他忽然听见夏梦蝶的声音,在叫他的名字。声音从东边传来,那边墓圹深幽,灌木丛生,根本没有路。她怎么会在那个方向?
他连忙答应着,遁着声音跑去,在坟堆和乱树中东钻西拱,不慎跌了一跤,眼镜掉进沟缝里,伸手摸,哪里摸得到!
他终于钻出林子,站在林边的坡坎上,听见了蛙声。眼前白茫茫的,便知脚下是水田。他连忙喊:“夏梦蝶!”
“啊,我在这里,你来呀!”她的声音又惊又喜,虽然还拖着哭腔。
夏梦蝶在一块水田中站着,她因不敢走进坟园,就脱了鞋袜踩进田里,围着坟园走着,一边唤他的名字。
听见回答她松了口气,这时她累极了,腿陷在田泥里拔不出来,人像根木桩似的钉着。
这根木桩是弯着的,软塌塌的,就要缩成一团儿了!静了片刻的蛙声又喧闹起来。
“陈哥!”她又叫了一声,虽然喘息中声音很沙哑,但还是好亲好柔呀,尾音拖过像琴声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