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不得地?上脏污,也顾不得自己穿的是一袭白衣,花满楼就地?盘膝而坐,将古琴置于膝上,试了?几个音,确定没有因为放置时间?太久而走音后?,便?认真弹奏起来。
依旧是昨日的那?首小调,只是这?次换了?古琴弹奏。琴音和缓悠长,冲破雨幕,压过?雷声,轻轻送到雨中专注劈柴的人的耳边。
雨中的沈明月动作依旧没停,频率却低了?下来,劈柴的动作也逐渐放缓。
沈明月在雨中劈柴劈了?多久,花满楼的琴便?弹了?多久。深秋的寒意?从花满楼腿下的地?上传来,穿过?他的身体?,到达花满楼的心间?。
终于,尽管雨依旧滂沱,雷声却不知道何时已经停止了?,雨中劈柴的沈明月也如同脱力?一般将斧头一丢,随意?便?坐了?下来。
成堆的木柴中,沈明月坐在那?里,仿佛一个无?助的孩童,在等着家人的怀抱。
李安歌赶忙去端药碗姜汤,花满楼则冲进雨幕中,轻轻将沈明月抱起。
饶是心中的烦躁盖过?了?身体?上的疲惫,但深秋的寒意?却不作假,沈明月窝在花满楼温暖的怀抱里,不住地?打颤。
沈明月整个人都湿漉漉的,感?受着花满楼有力?的臂膀,埋首在他的胸间?。
花满楼不确定昨日的事到底对沈明月造成多大的影响,也不知道她的梦里到底梦见了?什么,更拿不准她到底记起来多少,于是他只能沉默地?把沈明月抱得更紧了?些。
水意?透过?花满楼的衣服传到他的皮肤上,但是因为大雨,花满楼却分不清那?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直到沈明月在他的怀中哽咽,声音闷闷的,断断续续地?传来:“我师父死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雷雨天……从那?以后?,我总觉得雷雨天我需要做些什么……我应该是要找谁报仇的,可我却忘记了?师父到底是怎么死的……我又该向谁报仇呢……”
第36章江南好
因为担心?沈明月,一连几?日,花满楼都一大早往明月楼跑,陪着?沈明月做些事,开解她的愁绪,几?乎算得上明月楼的编外人员。
或许陪伴真的有效。沈明月知道花满楼对过去的事有大概的了解,不用在他面?前刻意地隐瞒,因此倒是?轻松自在很多。
其实沈明月并没有记起来太?多事,她只对最后跟师父在江南的那段日子有些模糊的印象,而那些记忆里,除了最后师父死亡的一段时间,大都是?开心?而积极的。尽管沈明月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拜师沈剑的了,但她却明明白白地知道,师父是?为她好的,因此既然师父不想让她想起来,她就也不过分探究。
凡事讲究缘法,沈明月素来便是?如此,对任何事情都不过分强求,遇事总选择随遇而安。等到了那天?,沈明月相信自己自然会记起来的,或许那个?时候,她就也不再如师父担心的那样脆弱,而是?可?以独当一面?了。
不过沈明月这样想?,花满楼却仍把她看作易碎的瓷器,生怕她再次被触动而伤心?。
好在连日的阴云后,遇上了晴天?。
花满楼便借口?踏青,邀请沈明月一同散心?。
江南是?很好的,哪怕是?深秋,山坡上也是?苍绿的,那绿漫山遍野地铺展开,蔓延出?数十里远,极目远眺,天?地辽阔,草木青翠,鸟鸣啁啾,只觉得心?旷神?怡,呼吸吐纳间也是?湿润温和的。沉浸在此处,只觉得心?中那些惆怅的情绪同这满目的绿意比起来实在微不足道,渺小的仿佛山谷中的一丝微尘,随着?风吹便四散开了。
其实沈明月知道花满楼邀她踏青的缘由?,只是?花满楼不提,她也不想?再主动讲这件事,与其揭开血淋淋的伤疤展示给?别?人看,沈明月更想?轻飘飘地将其掀过,装作无事发生。诚然她感激所有人对她的关心?,可?沈明月却抵触再别?人的眼中看到怜悯的情绪,仿佛自己有多么可?怜一样。
可?沈明月从不觉得自己可?怜。
好在那是?花满楼,是?世间顶通情达理的人。因此沈明月不说,花满楼也没有主动问,他只是?同沈明月一起站在这广阔的天?地间,安安静静地共享这一片绿。
花满楼在前面?走,沈明月就在他身边跟着?,脚尖踢踏,时不时附身嗅一嗅仍在开放的花,又或者?替花满楼拨开那些杂乱的,要打到他脸上的枝丫。
为了踏青,沈明月没有像往常一样穿着?方便干活的朴素粗布衣裳,而且换上了一身鹅黄色的衣裙,裙袂层叠却不繁复,随着?沈明月的走动飞扬,她脚步轻快,仿佛山间的精灵一般灵动。
因为沈明月的快乐,花满楼也悄悄松了一口?气,他也被沈明月感染,不自觉地勾起唇角,只觉得满心?畅快。
因为前几?日的大雨,此刻脚下的泥土还有些潮湿。山谷间的风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柔柔地向两人吹来,吹起花满楼的发丝,拂过沈明月的脸颊,带来微微的痒意。
沈明月这才意识到,两人离得实在是?有些近了。
悄悄挪动脚步同花满楼拉开半米的距离,沈明月的手攀上一旁的枝条,微微晃动着?。看花满楼微笑?着?,时不时转头“看”向其他地方,仿佛天?地间的景色真的收入视线一样。沈明月有些想?知道,在他这样看不见的人的眼中,世界是?怎样的呢。于是?沈明月好奇开口?:“在你的眼中,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
这个?问题对旁的目盲的人来说或许有些冒犯,可?花满楼不在意,他莞尔道:“或许同你们的世界没什么区别?。”
脚下的泥土柔软,迎面?的清风温柔,花满楼缓步慢行,继续道:“我七岁之?前是?能够看到世间万物的多姿多彩的,所以大多数东西,在我都能从脑海中描绘它的样貌。比如我知道我脚下的泥土是?潮湿的黄褐色、草地是?青翠的绿、沈掌柜攀着?的枝条是?有些坚硬的。我虽然是?个?瞎子,可?有些时候,却比眼睛明亮的人看得更加清楚,因为我比他们更擅长用我的味觉、听觉、嗅觉。我始终认为,如果一个?人有眼睛,却不愿用心?去看,那才是?真正的瞎子。”
今日的花满楼没有用发冠束发,他只用了条简简单单的发带将头发束起来,发丝被风吹动着?,同他身上的白衣应和,衣袂飘飘,如他整个?人一样简单澄透。沈明月觉得,花满楼似乎是?九重天?上飘落的仙人,双目无悲无喜,慈悲地看着?整个?世间。
看着?花满楼的背影,沈明月突然觉得他有些遥远。
然而下一刻,花满楼却转身冲她微笑?,笑?容亲近而温暖:“沈掌柜,你听——”
振翅的声音自头顶掠过,接着?便是?一声纤细的鸟鸣。
“是?山雀的叫声,”花满楼微微阖目,在脑海中描摹山雀的样子,“我猜是?黄腹山雀,它的头是?暗黑色的,腹部黄澄澄的,两颊自眼底蔓延出?一块白斑,小小一只,非常可?爱。”
看着?那鸟儿腹间毛茸茸的黄和脸颊上的白块,沈明月突然觉得老天?实在残忍,像花满楼这样的人本该是?完美无瑕的,他理该拥有这世上最美好的一切,享受天?下人的艳羡和赞誉,而不是?如现在一般,提起花满楼,末尾总要惋惜地叹一句“可?惜是?个?瞎子”。
“虽然我师父死了,可?世间神?医不止一个?,我师父的医术也是?求学求来的,或许将来,你一定能够治好眼睛,重新看见。”沈明月坚定道。
自己害得沈明月主动提起伤心?事,花满楼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得微笑?:“无碍的,我早已习惯,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遗憾,它甚至让我体会到了不一样的世界,是?很奇妙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