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赓的第一反应是拒绝,府中账册何等重要,只能交给谢府家奴,外人是半分也不能接近的,何况这是一个无名无分的小厮。但那跪在地上的人抬起头,眼睛里流露的请求和渴望,让他居然没有立时拒绝。看好友在旁边,便问:“赵君刃,你认为如何?”
赵执没想到谢赓拿这件事来询问自己的意见,他看这养马的小厮,只觉得他瘦弱不像男子,隐隐有些奇怪,但具体哪里不对劲,他自小没有多少和人亲近相处的经验,因此也说不上来。只好把问题甩回给他:“这是你谢府的家事,问我干什么。”
谢赓白了赵执一眼,“是你上次在这里说人家是无用之人的。”
赵执闭着嘴没说话。
李秾跪在地上,又像谢赓嗑了一个头,“小人请求将军答允。”
谢赓仔细看她,觉得很奇怪。他在巡防营中是个杀伐决断的人,在部下面前向来果断干脆说一不二。但看着那双眼睛盈着水光,像是要流泪却又没有流下来,又想起她这段时间对龙驹的照顾,一时竟有些犹豫,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人的请求。
“你先起来吧。”
李秾本来就没有抱多少希望,心中的一丝希冀破灭,她低头僵着膝盖缓缓站了起来。
其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赵府下人点来一盏风灯。那风灯从李秾身旁擦过,赵执看到她盈在睫边的一滴泪流了下来,那侧颜看过去几乎会让人错认成女子。赵执又皱起了眉,此人实在古怪,哪有男人生着一张女相的。
“谢继业,别怪我没提醒你。如今北方战起,大晛乃是战时,你这个将军府中可不能随便什么人都能放进来,更何况是让他接触你府中的支用账册。”
李秾心里一跳,他不会怀疑她是北滦奸细之类的吧?可她生死都是大晛梁州人啊。
只听赵执接到:“再说,你怎么知道此人不是意图混入你府中的北滦奸细?”
赵执说完袖子一甩,“你自己定夺吧!我走了。”
谢赓没有拒绝李秾的请求,当然也没有随即就答允她。只告诉她:“你先回马厩去照顾龙驹吧,此时我需与谢伯商议。”
李秾深深一揖:“多谢将军。”她知道自己的请求有多不合情理,但跪下去那一瞬间,还是对着谢赓说了出来。
建康城的冬日跟她的家乡梁州一般寒冷。小年的晌午,她在马厩外晒着冬日难得的一丝太阳,想起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出过谢府了。
她在府里悄悄处理了一些东西,那是她某次出府,在药铺买的,将之混入粟豆,可令龙驹腹泻不止。
她只用过两次,便将那包东西混洒进运出府的污粪里处理掉了。为了留在谢府,她对龙驹使了点手段,但是她以后不能这么对龙驹了,为了谢赓那句你该多穿点。
在摸清龙驹的饮食习性后,谢府别的下人已经能够很好地照料龙驹,因此李秾也不再有用处。
外面天寒地冻,如果她离开谢府,大概会找不到一个去处而冻毙街头。
死就死吧,李秾想,她的命运本来就该如此。谢赓如此心爱龙驹,她不想再怀着愧疚之心对龙驹下药了。
因此谢富让人来叫她去书房的时候,李秾接受得很平静。
但李秾没想到,谢富叫她去并不是为赶她走的事。
年底谢赓的公务最是繁忙,因此几乎难得回府。谢富让人把李秾叫到书房,李秾刚刚踏进去,谢富便递给她几本账册,封皮和纸张颜色均不一样,看来并不是一个地方收来的。
“将军说你于数算有一技之长,现在我将这几本账册交给你,明日午时前,将账册中所有旧管和新收全部算清,另誊一卷交给我。若你能按时完成,我便按将军的提议,收你做个管账的助手。”
李秾接过那几本颜色不一的账册,都是谢府陈年的旧账,最新一本是元庆二十九年谢府在吴兴会稽两郡几处庄园的桑丝收利。
“多谢总管,小人尽力一试。”
谢富对谢赓的这一安排十分不赞同,李秾是个无名无分的外人,并且还是女子,怎么能承担谢府主簿分内的事。但他不能违拗主人的意思,因此给李秾出了难题,说话间语气十分不善:“我须得警醒你,这些账册是我谢府的机密,你可以翻阅计算,切不可将之带离书房,否则我必将你逐出府门,送到有司问罪。”
“小人谨记。”
“那你今晚就不要离开此处书房了,相应餐食会有人送来给你。”谢富交代完,叫来一名小厮进书房,便离开处理事务去了。
那小厮的任务就是看住李秾,不让她离开书房半步,也不能翻阅她不该翻的东西。李秾很理解谢富的谨慎,他是谢府的忠仆,行事处处以主家利益为先,便忽略小厮,在桌案旁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