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雷的汉话确实说得好,也没怎么谦虚,点头应道:“还可以。”商泷海空有辈分,到底不是正经的长辈,打过招呼之后也就再没别的话好说了,毕竟剩下的有些问题,还是要等到大哥大嫂来了以后亲自问才好。于是商泷海笑笑道:“别在这干站着了,咱们回去吧,也好让秀秀见见祖母。”商家老太太一直都是在盘城静养的,去年商宁秀前来探望的时候恰逢叛军起战乱,人还未到老太太的流云居就出了意外。好在当时府上的管家和大丫鬟都是机灵的,在兵乱的火烧过来之前提前将老太太转移走了,这才保住了一条性命。商宁秀自从碰到了家里人之后,言行举止就收敛许多了,轻易也没有再跟穆雷对视,男人也知道她们中原人讲些礼节,明白面见家中长辈这件事对她来说有多重要,便也没有介意这些细节。流云居是一处僻静远人的大宅子,一步一景皆是参照了著名的苏城园林之精髓,十分考究。盘城收复回来之后,侯爵夫人便遣人前来将宅子重新修葺了一番,现下已然和从前一般无二了。府中婢女小厮聋哑居多。他们在别处很难找到差事糊口,但流云居的老太太是个哑女,原有的小厮女使基本也都是会打手语的,老太太早些年神智尚且清醒的时候礼佛心慈,碰见了便看不过眼,让管家收留了不少卖身的聋哑奴婢。穆雷和商宁秀虽然在草原上拜了狼神与天地,但显然现在商家暂时是不会承认他的身份的,行至一处回廊尽头,再往前过了拱门便是老太太住的小阁楼了,商泷海便客气地将穆雷拦了下来:“给穆公子的准备的厢房已经收拾干净了,这两个小厮都是会说话的,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他们就是。”商宁秀回头看了他一眼,穆雷朝她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扬了扬下巴,示意让她安心去。商泷海的视线在二人之间转了又转,在商宁秀离开后,象征性清了清嗓子,也跟着一道继续往前过了拱门。商明铮顺理成章跟着也想进去,被旁边的穆雷一把攥住胳膊给拉了回来:“你就别去了,你给我讲讲,你跟家里人都说我什么了?”商明铮盯着他攥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拧眉不耐道:“松手,别逼老子在家里抽你。你松不松开?”穆雷仗着自己个子比他高出一截,直接勾着商明铮的脖子将他带下了楼梯,“大老爷们别磨磨唧唧的,要打架老子奉陪,但是你先跟我透个底,怎么跟家里人说的?”商明铮一开始跟穆雷确实水火不容,看哪都不顺眼。但是后来在一起打了几回战役,虽然见了面嘴里还是骂骂咧咧的,但实际上的关系已经缓和多了,若非是初见时那顿冲突让商明铮太生气,倒是还能有几分惜才的想法。商明铮上下扫了他一眼,心里相当舒坦,“哈,你这匹夫也有今天,我还当你真的埋头莽进什么都不怕呢。我告诉你,咱们中原人跟草原上不一样,尤其咱们家还是鄞京里的高门大户,爹娘要是不点头,秀秀是决计不可能跟你走的,别以为她委身给你了就能怎么着了,我妹妹受了那么多罪,所有的错都没在她身上,只要她高兴她愿意,回鄞京里去就是有当今圣上给她撑腰,谁也不敢对她有什么微词。”“你怎么两个多月没见变得啰里吧嗦的。”穆雷听了半天全是不爱听的屁话,不耐烦地蹙起了眉头:“老子问这你说那,到底是我没讲明白还是你没听明白?原模原样复述不就完了。”两个男人脾气都冲,一言不合就是散伙,若是穆雷低个头好声好气叫声大哥,商明铮或许还会考虑给他指点一二,但现在他这口气如此理直气壮的好像他才是大哥,商明铮的气性也大,摆着手就开始赶人:“滚滚滚没空搭理你。”“不成,你别跑。”穆雷再一次将人拉了回来,“大不了回头我再挑几匹成色好的马崽子给你送来,上回那一对黑鬃赤螭,骑着够带劲吧?”这句话对于穆雷来说就已经是变相的妥协了,商明铮心里明镜似的相当受用,顺势便说道:“要个脾性温顺点毛色漂亮些的,阿湘不怎么会骑马,上回那赤螭太野了她骑不了。”“好,没问题,包我身上了。”入夜,万籁俱寂。商家老太太年迈,去年春天开始就已经不大认识人了,商宁秀下午伏在她床边上给她打手语陪她聊天,祖母像个小孩子似的,很多事情不记得了,再讲给她都会觉得新鲜。侍女伺候着商宁秀沐浴更衣之后,她便挥手让她们退出去了。床榻很大,上面挂着鹅黄的幔帘,商宁秀赤足踩在地毯上,一手摘下固定头发的玉簪,一手掀开了纱幔。人刚一进去,就被一只温烫的手攥住给扯进了坚实的胸膛里。商宁秀不可避免地被吓了一跳,连叫都没能叫出声来,瞪大眼睛露出了一瞬间的惊恐。“吓着了?”穆雷轻笑了一声,拍了拍她的脊背给人顺毛。“你干什么不出声,吓我一跳。”商宁秀的心跳这才回到自己身上,往他胸膛上推了一把,“你怎么偷跑进来了,被人看见怎么办。”“我知道,你们中原规矩多,成婚之前不能行房不能睡一屋,我都知道,你说过的。放心吧,没人看见,天亮了我就走,和上回鸣望关时候一样,成吗。”穆雷搂着她往脖子里吸了一口沐浴之后的芬芳,“好香,这什么味道。”商宁秀仰着脖子唇角勾着笑,“谁说一定就能成婚了,天知道我父亲母亲待不待见你。”这句话也就是嘴边上调侃挤兑他的罢了,商宁秀自己心里也清楚,那一战打完之后,草原成了大鄞不可或缺的盟友,穆雷的身份随之抬高,在父母亲那必然会起到一定的影响作用。如果她并不喜欢穆雷不愿意同他一处那则另说,但兄嫂之前将他们相处的点滴看在眼中,与家里必然也是提过的,若是父母态度坚决反对,商明铮在信里必然会提点她别让穆雷跟回来,让她有些心理准备,但他并未提及此事。也就是说,其实此番相见勘察,只要不是发生了太离谱的错漏,应该是不会太过为难于他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商宁秀此番回来,没有像之前那般紧张的原因。“不待见也有不待见的法子,总是有办法的。”穆雷埋在她颈窝亲了几下,拿鼻梁蹭着,“你就别操心了,老子娶定你了,你们中原人嫁娶的规矩我已经跟古丽朵儿打听好了,要三书六礼和三媒六聘,要八抬大轿,要凤冠霞披,你就放心吧,一样都不会少你的。”他一边亲着商宁秀的喉珠,一边气息沉重地说着。“我都想好了,要最热闹最盛大的场景,要整个联盟都为我祝祷,放最大的天灯,老子要让整个中原草原所有人都看见,我把你娶回家了。”商宁秀喉间颤动显然是在笑的,趁着穆雷停下动作,低头笑盈盈看了他一眼,财大气粗道:“那可得好多银子的,你的钱够吗?我的身家还挺丰厚的,田产铺子都有,缺的数我给你补上。”“操。”穆雷笑着骂她:“谁家娶媳妇要问媳妇借钱的,你瞧不起老子是吧。”男人捏着她的下巴往她唇上啃了一口,“嗯?你有种的再给老子说一遍?”男人攥着她的腰威胁意味十足,商宁秀端着一副不怕死的样子接着调侃道:“说就说,我可是郡主,嫁妆少说十里,一出一进还有多的,欸,你能白娶个媳妇……啊!别挠我啊,不行我怕痒,欸你哈哈哈、不说了哎呀不说了——”穆雷将人扑在床上,把她的一双手举过头顶扣住制裁着,瞧着她扭成了一团的样子,跟只小猫似的。她刚才一下折腾猛了,躺在床上两颊微微泛着粉色,起伏的胸膛衣襟有些松斜,露出了里面奶白色的绸缎肚兜,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副邀人采撷的样子,穆雷攥起她的手腕亲了两下,两肘撑在她肩侧,就这么覆在她上方用手臂将她轻轻拢着。商宁秀眯起眼提醒他:“别乱来啊,说好的,这几天在家里不能碰我的。”“知道,说会话就睡觉。”穆雷摸了把她的小脸,闲聊道:“你下午见着你祖母了?怎么祖母以前没跟你们一起住鄞京,年纪大了反而还自己一个人在盘城待着?”“我家三代都是武将,这里是祖父年轻时候受赏的宅子,也是他们成婚的地方,后来祖父过世之后,祖母消沉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决定要回到流云居里养老。我们家里人每年都换着回来陪她小住,也劝过很多次,但祖母就是不肯走。”商宁秀手指卷着他的头发玩,慢慢说道:“我祖母年轻时候是一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军,性子相当飒爽,但是去年开始有些不认得人了,现在像个小孩子似的,下午还说要教我骑马呢。”第二日,辰时刚过,忠毅侯府的车架就进了城,一路往流云居而来。前后数十名侍卫簇拥着中间的马车,那马车十分宽敞,才刚一停稳,车门就被迫不及待地打开,里面钻出来两个玉雪可爱的小粉团子,是一对龙凤双胞胎,蹲在车架边上四处张望地找爹爹。“慢着点,两只小猴子,小心摔着。”柳湘宜从后头跟出来,招呼下面的女使赶紧上前搭手。商明铮早就迫不及待大步冲上前了,一手一个抱起了自己的一双儿女,哈哈笑着:“压手了都,长沉了许多呢。阿湘,母亲,你们这一路辛苦了。”
双胞胎脆生生地叫着爹爹和姑姑,商宁秀激动坏了,指节蹭着小侄儿小侄女的小脸蛋,视线眼巴巴地往马车里看,直到瞧见了里面出来的雯漪夫人,商宁秀猛地扑了上去:“母亲!”薛雯漪着一身绛紫绫罗裙,端庄贵气,她生得一副花容月貌,骨相绝佳,岁月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薛雯漪激动地抱住女儿喜极而泣,“秀秀,我的秀秀,你受苦了……”穆雷双臂环胸靠在不远处的门廊边上,想也知道商宁秀有多开心,都抓着那位夫人的手不松开。男人知道,这个时候,他是不适合上前去打断人家至亲重逢的喜悦的,须得等到他们情绪回落一些再说其他的。便在这时,穆雷的衣摆忽然被人拽了一下,力道不重,他一回头,便瞧见了身后站着一个年迈的鹤发老太太,仰着脑袋,正满脸沉思疑惑地盯着他看。穆雷看了看她攥在自己衣摆上小小的一只手,又看了看她整个人头顶还没到自己胸口,这小老太太胆子倒是比寻常人大些,敢接近他不说,还敢上手。她的头发白得跟雪似的,以翠玉绿松石的桥梁钗挽着,虽然神情疑惑茫然,但精神头看起来相当不错。“秀秀的祖母?”穆雷轻声问了一句,整个流云居里就只有这么一个老太太,还是很好辨认的。老太太仍是满脸疑惑的表情,仔细盯着穆雷的脸,上下打量着,然后给他打了几个手语,但男人没看懂,视线瞟向了她身后跟着的两个婢女:“她在说什么?”结果正好今日跟在老太太身边的两个婢女也是哑巴,其中一个在那跟他打手语,另一个机灵点的则是转身去找会说话的女使过来回话。穆雷盯着老太太蹙着眉头满脸认真且疑惑地跟他比比划划,觉得有些新鲜,忽的想起了昨天晚上商宁秀说过的话,于是便在她面前蹲了下来,拉低自己的视线瞧着她笑着问:“骑马?”老太太比划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他说的话。穆雷想了想,接着又道:“那,教我骑马?”这一回老太太笑眯眯地点头了,一边转身一边不停回头朝他招手,示意他跟上来。商家老太太不止出身将门,自己年轻时候也是个上过沙场正经的女将军,即便是年纪大了,胆识也是过人的,她让婢女去搬了张椅子出来,坐在马场旁边,对着中间的穆雷飞快地比比划划打着手势,显然是情绪相当开心,怕他看不见,动作幅度很大。穆雷看是看得见,但却看不懂,想着总归不是上马的那一套,便按着差不多的节奏配合着,慢慢在场中打马漫步晃悠着,“是这样吗?”老太太时而跺脚不满,时而拍着手竖起大拇指夸奖他,觉得孺子可教。()一老一少就这么鸡同鸭讲玩得不亦乐乎,商宁秀薛雯漪等一大伙人去了老太太的阁楼准备请安结果扑了个空,循着侍女指路找到这里来的时候,老太太正坐在太师椅上笑得前仰后合,觉得自己教导有方非常高兴。卐司雨情提醒您《妄折她》节_完整章节』()雯漪夫人的视线落在了那骑在马上高大英武的男人身上,在场所有人,只有她是头一回看见穆雷。她上下打量着,轻轻拉住柳湘宜的手环在胳膊里,小声询问确认:“就是这个男人?”柳湘宜点头小声回应:“是的。”“祖母!”商宁秀一瞧就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了,走过去伏在老太太膝前,“母亲大嫂带着蘅哥儿和萝姐儿来看您啦。”一群人围上来给老太太请安问好,但老太太神思依然不太清晰,认不得多少人,瞧着周围的人皱着眉头作疑惑状,雯漪夫人笑着给她打着手语,一个个再给她重新介绍着。每介绍一个,老太太就恍然大悟地点着头,然后忽然又将身边商宁秀的手给拉了起来,指着前头骑在马上的穆雷一通比划,最后竖起了大拇指。商宁秀看完后哭笑不得:“祖母,他不是大哥,不是你的明铮孙儿。”商明铮赶紧钻到祖母跟前,一边给她打着手势一边道:“祖母,我才是明铮。”老太太抬头看了看穆雷,又看了看眼前的商明铮,满脸认真地思考着,然后打着手语道:明铮的个子是最高的,就是他。商明铮:“……”眼看着掰不过来,大伙索性也就随她去了,对于一个已经有些糊涂了的老人来说,谁是明铮已经不重要了,反正睡一觉第二天起来她就不记得了,还得重新认。此时穆雷已经从马上下来了,匀速行至了一群人身前,手臂覆于胸前给雯漪夫人作了一个草原礼,沉声道:“夫人。”男人没有一开口就是母亲,商宁秀心里吊着的一口气总算是松下来了。“穆公子,久仰。”雯漪夫人点了点头,仰头打量着他,刚才男人骑在马上就已经是很明显的巍峨了,但到底无法让人准确判断他自己的真实高度,现在下地了,近身来了,这压迫感也就随之而来了,薛雯漪的目光相当猎奇:“穆公子……长得可真是高啊。”穆雷点头:“我们那的男人都这样,不过我在草原上,也算是高的了。”“我听明铮湘宜提起过你,还要先谢过穆公子在盘城沦陷之时对秀秀施以援手。晚上府中设宴,略备薄酒,还请穆公子,一起来用个便饭吧。”·晚膳的席面是柳湘宜安排的,她从鄞京侯府里带了上好的厨子过来,点了许多老太太爱吃的菜式,又向商宁秀问了唯一外邦人穆雷的饮食习惯,得到穆雷并不挑食的回答后,便按照自己的菜单让厨子准备去了。酉时刚过,女使小厮们在后厨和宴客厅之间进进出出忙碌着,夕阳洒在门栏上,正式开宴之前,提前完成了军务的老侯爷骑着快马,正好赶在开席之前抵达了流云居。席面()上,老太太和商定海位于首座之上,下首处男女分席,左边坐着商明铮商泷海和穆雷,右边是雯漪夫人柳湘宜与商宁秀,女使和奶母带着两个小娃娃则是单独坐了一席。蘅哥和萝姐不过三岁半的年纪,出身将门的孩子胆子都要比一般人家的小孩更大些,兄妹俩悄悄盯着那位没见过的雄壮叔叔打量着,萝姐还在小声询问哥哥道:“那个叔叔的头发,和爹爹的不一样,和爷爷的也不一样。”蘅哥似懂非懂点着头:“他可能很厉害,一般很厉害的人才会和别人不一样。”“秀秀。”商定海先朝商宁秀举了杯,给她解释道:“那日在军营里,爹爹要将你送去别处,实乃局势所迫,并非本意,还希望你能体谅为父的良苦用心。”商宁秀也跟着一起举起了杯盏。之前在先帝书房的那个时候,先帝曾说商定海听到了他意图和亲的消息之后便着急忙慌地在正月十五给她赶着发丧,商宁秀那个时候就已将前因后果完全猜出来了。她不好再多提些什么关于先帝的事情,便只能一切尽在不言中地说道:“女儿已经全都明白了。”穆雷正好坐在商宁秀的对面,双臂环胸瞧着这父女俩冰释前嫌地饮了一杯酒。要说他对商宁秀家里的哪一位有什么意见,那必然就是这个在军营把自己媳妇委屈得哭成那个样子的父亲了。虽然后来商宁秀有过猜测或许她父亲就是为了和亲的事情才故意那么对她的,但此时此刻听到商定海将这件事亲口说出来,穆雷心里的疙瘩才算是完全解开了。一语罢,商定海说完了和女儿的心结之后,便将视线落向了对面那伟岸的异族男人身上。“穆公子舍身相救小女在前,促成联盟在我大鄞紧要关头施以援手救万民于水火在后,于家于国都是恩人,这杯酒,老夫敬你。”商定海举起酒盏,跟他遥遥碰杯。“促成联盟原本是为了自救,草原儿女恩怨分明,我们之所以愿意与大鄞成为朋友,是因为鄞在我们被疫病折磨的艰难时刻施以了援手,这一点上,我不居功。”穆雷跟他对饮了一杯酒后,便沉着嗓音直奔主题:“我是个粗人,说话不擅长迂回兜圈子,在座诸位皆是秀秀的至亲,我就直言了。”“此番前来,我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风风光光地迎娶秀秀。”商明铮喝进去的一口酒喷出来大半,商定海和薛雯漪多少也都是有些愣住了。尽管在场所有人心里多少都揣着些明白,但他这上来的第一句话还是太过直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