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并非微臣不愿说,臣先前未敢上报,”裴瑾抬起半分的身子复又压下去,“臣在旸关逗留了几日,实是被……被拘禁了,臣差点以为……以为要回不了朔京,负了圣上的隆恩。”
魏章帝坐起了身,“他岂敢拘了你?你是朕派去的大臣。”
“听他所言,正因臣身受皇命,而非兵部,才得以被放行。”裴瑾声色戚戚,而后似是横下一心,叩道:“皇上,臣对穆将军确实不敢妄言,但臣之所见,穆将军满身血煞之气,杀人如芥,不知礼乐,不行仁义,实——难与共事。”
听完,魏章帝面色有些复杂,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动了动手臂撑在嘴边。
他是没想到,能从这个得力近臣的口中,接连听到对穆之恒的这等贬抑之词。
穆之恒久不赴京觐见,他派去的监军也都被以各种借口处理了,以致于他不知,当年正气凛然的镇北王,这唯一的儿子真长成了这幅模样?
半信半疑,他问:“当真如此?”
“臣万不敢胡言。”
也是——
能做出抗旨回京述职之举的人,有何礼敬可言呐。魏章帝眯了眯眼,抹去唇边若有似无的勾起,说:“爱卿快起罢,朕不知爱卿还受此委屈,等那厮回了京,朕定为你讨回公道。”
裴瑾谢过了恩,方站起身,听上方又言道:“朕听闻,你来时还同那户部主事谢韫玉在一块?”
裴瑾动作一顿,答道:“回皇上,臣方才确实与谢大人同走了一段路,乃因谢大人向臣询问先前所托的药材一事。”
“哦?是何药材?”
“臣老家是廉州林邑,盛产丹参,谢大人向臣询问的正是丹参的识辨、采购之法。”
魏章帝若有所思地点头,“这谢韫玉,朕是记得的,前一届的殿试上,确实是出类拔萃的种子,取头甲(2)也未尝不可,只是到底年轻气盛了些,‘韫玉’二字配他再合适不过。听闻他出生商贾之家,这行事还是带了些市侩之气……”
他倏尔顿住。
真是嘴巴走了火了……
瞥了眼下方同是商贾出身的人,却只见那人低垂着头,也瞧不出什么异样,随即他转了个话头,叹道:“不过后生可畏啊……”
感叹一番岁月后,魏章帝摆了摆手,打发人似的,说:“裴卿回去罢,李家的案子不宜迟,当早些动身。”
殿门合闭的余音散去后,承乾殿一时鸦雀无声。
魏章帝静坐沉思着,一声呜咽兀地从身后哀哀响起。
他侧过头,就见那人半掩着嘴,眉目哀戚,眼不见落泪,反而嗓子眼里含了泪似的,哭得婉转悠长。
他面色又复杂了,问:“你哭什么?”
王禧抽噎几声,眨着一双花边荷包蛋似的水眼,说:“奴婢。。。。。。奴婢是替万岁爷不值当!”
抽噎声未停。
“万岁爷一向宽容仁厚,为江山社稷操劳费心,可总有些心肺被狼狗吃了的人!奴婢瞧着心疼啊……”
魏章帝听着这酸不溜秋的话,突然也跟酸着了一下,缓了缓才道:“行啦,因着你这一下,朕又叹了一回气,怎么罚?”
“万岁爷请恕罪,”王禧瘪了瘪嘴,“奴婢也是一时气不过……”
魏章帝嗓子里哼了个气,“我还不知晓你,把嘴收回去,你现在去传朕旨意,着高朷升到张纶府上诊个脉,能治务必给朕治好,不能治。。。。。。”
王禧上觑一眼,“不能治如何?”
“不能治,”魏章帝后背一靠,“拖也给朕拖上一年半载,张纶这时候病不得……”
后半句王禧没听清,但他也没敢问,悻悻地领了旨,正要走,又听,“再去给朕拿点吃的,讲了那会话,饿了。”
人走完了,终于安静了。
魏章帝将方才被那一嗓子哭断的思绪接上,他盯着方才裴瑾跪着的地方,回味着在这殿上的每一句话,眼中暗晦不明——
狗咬狗才好看啊。
新台即将筑好,可别让他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