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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1页)

时间老人蹒跚着脚步,缓缓来到二十世纪末,中国农村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人们站在新世纪的门槛上,回首眺望,抚今忆昔,不由得感慨万千。

在中国的西部,在西北偏北的地方,自九十年代掀起了土地开发热以来,凡是能够被开发出来的荒山沙滩,都无一例外地变成了平展展的土地,打了深井,新时代的农场主们在这一望无际的良田里喜获着丰收,喜获着他们的希望。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在这干旱缺水的地方,这种不加节制的盲目开发,对土地的疯狂的掠夺,终使土地不堪重负,地下水位急剧下降,土地沙化,沙尘暴频起,空中的沙就带起地上的沙,肆虐地席卷着大地。每遭受一次沙尘暴的袭击,大地就像受了一次严重的撞伤,仿佛一个垂危的老人,遭受了他的身体难以承受的伤风感冒一样,就要发出一阵阵痛苦的。

红沙窝村刚刚红火起来,现在又面临着水位下降,怎么办呢?祁连山的水被上游半道就断截了,好几年了,没有流到这里来,天上的水,都走了南方,地下的水,又一天天地下降,这的确成了一个严重的问题。村人每每相聚,都感慨万端,曾几何时,地上随便掏个窟窿就会冒出水来,现在要打到一百米才见水。过去吃水,不管到村里的哪口水井,水桶一丢,咕嘟一下,就把水打了上来。现在吃水要等到供水日,用水泵从深井里抽出来,统一供应。村里的那口老井,多年前已经干枯,早被填了。新疆三爷动不动就向村里的后生们讲起了他的过去——我小的时候,东柴湾还是一片沼泽地,沼泽里有好几个大湖,野鸭野鸡成群结队,从湖中游完,上了绿苇中。那绿苇,有一房子高。我们常常在绿苇里掏野鸭蛋。后生们就问,三爷,后来呢?三爷说,后来沼泽地里没水了,干了,就成了柴湾,成了沙土滩。不过沙丘上长满了红柳、甘草、柳棵,可以起到很好的防风固沙作用。后生们打破砂锅问到底,还要问再后来,新三爷说,没有再后来了。再后来,你们都看到了,现在成了地。

那地,大家都看到了,那是杨家的家庭农场。那些地,早就承包给了外来的农民工,地上种满了籽瓜。可是,由于这几年严重缺水,庄稼受到了很大的影响,那瓜,也没有前几年那么大了,也没有前几年那么稠了,收成一年赶不上一年了。

看到这样的情况,石头的心里沉甸甸的,像压了一块东西。他渐渐感觉到,当年的开荒造田是极其错误的,他不应该把长湖开发成农田,杨二宝也不该把柴湾开发成私人农场。那原本是自然界长期形成的沙漠与农田的隔离段,它起着防风固沙,保护植被的作用,如果人为的加以破坏,必然会造成自然的失衡,导致土地逐渐沙化。再加上不加节制的攫取地下水,无异于杀鸡取卵,加快了地下水资源的下降。那样做虽然取得了短期的效益,但是,潜在的危机已经向人们做了暗示,随着时间的推移,必然会遭受大自然的惩罚。现在,他已经从杨二宝的农场里看到了端倪,看到了一种下降的趋势。如果这种趋势不加遏制,这里迟早会变成荒漠的。

面对这片逐渐干涸的土地,石头由不得感慨系之。有些事,真是此一时的彼一时。多年前引以为自豪的大手笔,多年之后反而成了一种耻辱的象征。事物的发展是无限的,人们对世界的认识永远无穷尽。

不知道这合作社的路子是否走对了,他现在还说不清楚,再过几年、几十年,回过头来再看时,又会是怎样的结果。但不管怎样,至少现在是对的,因为它解放了大量的劳动力,经济收入也有了明显的提高。在无法看清未来的情况下,唯一的衡量方式就是看它是不是有利于生产的发展,是不是有利于提高村民的经济收入。如果权且用这个标准来衡量的话,不仅这条路走对了,村里搞的工程队这条路也走对了。工程队这几年搞得很红火,由最初的小打小闹,发展到了现在可以独揽大工程了。他们从金昌招聘了几个从八冶建筑公司退休的技术人员,又购置了一些必备的施工设备,队伍越来越大了,实力也越来越强了,工程范围也从镇番县扩展到了别的县。最近,锁阳又接到了县糖厂修建家属楼的活儿,全部人马都集中到了那里,干得很起劲儿。

石头抽空儿带着酒和四只大羯羊,专门上城慰问了一次。来到工地上,一看那场面,真的很有气势,搅拌机在隆隆的作响,大吊机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将水泥板一抓,忽地一下吊到了半空中。要不是不亲眼看一看,他很难相信这支工程队就是他们红沙窝村的,这群工人们就是红沙窝村的农民。锁阳看到了石头,跑过亲切地招呼说,支书,听说你来慰问我们,大家高兴得很。锁阳在家里叫石头是舅,在公众场合就叫支书。石头高兴地说,你们辛苦了。这工程,按计划要干多久?锁阳说,用不了半年就可以完工。工人们见支书来了,都围了来,石头看着这一个个生龙活虎的身影,看着这一张张质朴可爱的面庞,激动地说,大家辛苦了!我代表红沙窝村的父老乡亲向你们表示亲切的慰问。看到工程进度这么快,看到你们干得这么起劲,我感到真高兴,为我们红沙窝村的工程队的好汉们高兴,为能揽到这样大的活儿高兴。但是,我们必须要把安全放在第一,把质量放在第一。我们揽这些大的活儿也不容易,揽上了,就得做个样子出来,也好为我们的工程队树个口碑。石头说完,工人们就说,支书,你放心好了,我们绝不会给红沙窝村人的脸上抹黑的。

这天晚上,石头和工人们一块儿吃了手抓羊肉,又热情地相互敬了酒。晚上,他住在了工棚里,和他的泥腿子村民们住了一宿,那种大集体的快乐氛围,使他又一次重温了部队的军营生活,感觉快乐无比。

工程队这么很火红,天旺也边也红火了起来。经过几个月的忙碌,天旺食品厂的第一批产品——天旺牌的薯片和萝卜干终于投放市场了。天旺为了省事,也为了让人好记,就把他的厂子,把新产品都命名为天旺。他的名字,也就随着他的新产品,走向了镇番县的各大商场。投放市场不久,就得到了商家的反馈,说是消费者都很喜欢,要他继续供货。与此同时,富生在网上也发布了消息,一些外地的客商也纷纷发来货单,天旺牌薯片和萝卜干不仅打响了镇番县,而且很快地就走向了天南海北。

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厂子一旦健康地运行起来,红沙窝村所有的萝卜都被天旺收购了,而且是当场交货,当场付款。酸胖果真负责起了收购的事。酸胖原以为只是让他过过秤,把把关,没想到这可是非常关键的一环,萝卜的等级高与低,数量的多与少,直接与金钱有关系。天旺把这样重要的工作交给他,他越发觉得身上有了担子,工作分外谨慎小心,生怕干不好愧对了天旺的一片苦心。甚至,有时候为了秤高秤低,为了萝卜上的泥多泥少还与村人争吵得脸红脖子粗。村民领了钱,一算账,觉得种萝卜太划得来。种萝卜不像种别的品种,别的品种只是单一的种一茬,萝卜不一样,萝卜可以在玉米中套种,也可以在麦地里套种,等别的农作物收完了,萝卜一见阳光,再浇一轮水,不用操心,很快就能长成棒槌那么大。种了萝卜的村民便高兴地说,早知道天旺收这么多,应该多种一些才是呀。红沙窝村的人这才觉得这厂子办得太好了,既让他们当了工人,还收购了他们的萝卜,像这样的厂子应该多办几个,不愁红沙窝村富不起来。红沙窝村周边的几个村子知道了,羡慕坏了,也纷纷拉了萝卜来交货。一时间,村委会的大院里,萝卜堆起了一座小山。田大脚赶去一看,吓坏了,就对天旺说,天旺呀,你胆子也太大了,那一个小山堆的都是钱呀,将来若积压下了,卖不掉,不就赔光了吗?天旺说,妈,你别怕,别看这一大堆,加工起来快得很,用不了几个月就用完了。田大脚从没经过这样的阵势,当然还是怕,就说将来加工成产品了,没人买你的东西,你可咋办?小山东就接了话说,大娘,我们的新产品已经销到兰州、西安了。城里人就爱吃你儿子生产的萝卜干,你别怕,只要我们生产出来,他们就要买。经小山东这么一说,她才笑开了。说,不怕,有你哩,我不怕。

天旺给红沙窝村办了好事,红沙窝村的人一谈起天旺,没有一个不说好的,都说这娃心肠好,人善,不像他老子那么心黑。这话很快就传到杨二宝的耳朵里了,杨二宝听了,也不生气,天下还没有哪个老子妒忌儿子的。只要儿子比老子强,老子脸上也有光。他这一辈子,罪也受了,福也享了,苦也吃了,风光也风光了,有人说他好,也有人说他不好。反正就这么走过来了,想改变也无法变得了。有时,想想走过的路,后悔的地方也很多,但是,没办法,走过的路,就像泼出的水,再也无法收回。要是能收回,他宁可将手头的一百多万存在银行里吃利息,也不会投到那荒滩中去。经过几年的摸滚打爬,他才真正悟透,啥事也得有个度,不能超过了,一旦超过,就会大意失荆州。当年的贾红军,就是因为没有把握好,才马失前蹄,败在了福建商人的手下。后了为了逃避银行的贷款,亡命天涯,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多年来,再也没有他的音讯。他虽然没有贾红军那样惨,但,这一次大开荒,却是他人生中的一大失误。他当时根本没想到,地下水会流失得这么快。要是早知道,就是打死他,他也不会作这么大的投资。现在说什么也晚了,每年都满怀着希望,收获的却是失望。一季子庄稼下来,虽也可观,扣除一年的投入,扣除七七八八的费用,就不乐观了。这贷款,还不知啥时候能还清。他现在已经没有了当年的雄心壮志了,只能是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吧。看到天旺的事业如日中天,这自然给了他心灵上一个极大的安慰,但是,每当想起天旺已经是三十出头的人了,还是个光棍,心里就无比的难肠。老两口一说起天旺的终身大事来,两个人就由不得长吁短叹起来。

田大脚说:“按我们家的条件,按我娃子的本事,找个什么样的丫头找不上?为啥别人家的娃子都成了家,偏偏我的娃子三十出头了还打光棍?要不,我们就托人给他物色一个,等物色好了,让天旺见了人,说不准会动心的。”

杨二宝说:“这样做,我不是没有想过,也想过。可天旺的性子,你又是不知道,倔起来,三条牦牛都拉不回来。就是托媒,也得他同意了再托。”

田大脚说:“那你就给天旺说说。我看你这个当爹的怎么一点也不急?一看到别人家的娃子比天旺小,都给他爹妈生了孙子,可我的天旺连个媳妇也没有,让我这当妈的,见了人,脸上就像条子打得难受。”

杨二宝说:“一样,都一样。你当妈的难受,我这当爹的就能好受吗?也好受不了呀。总而言之,当年我们错了,不该把他与老奎的丫头拆散了,这一错,我就觉得这一生像欠愧了他。尤其是他从家里搬到了厂里去睡,我的心里就像猫抓得一样难受。他嘴里虽然不再责怪咱们,可他的心里,能不责怪?有时候,话到嘴边,想劝说劝说,总是张不开口,怕说不好,再伤了父子间的感情。”

田大脚说:“要不,就请石头给他说说。我看他跟石头走得比较近,别人的话他不听,石头的话他总该听几句吧?”

杨二宝说:“这倒是个好主意,我抽空儿给石头说一下,让他做做工作。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人死不能复生,他总不能为了一个叶叶,打一辈子光棍吧!”

他们老两口正说间,没想到天盼的媳妇罗红英撩开门帘进来了,罗红英进来是想问问爹妈想吃啥饭。每天到了做晚饭的时候,罗红英总是要来问问他们想吃什么,问好了,她才去做。老两口见儿媳妇来了,就将口中的话咽了下去。但是,他们将话咽了下去,罗红英却将话说了出来。罗红英早就从天盼那里得知了大伯哥的情况,得知后,也为大伯哥着急,但是,她只是心里急,嘴上又说不出口。说不出口,就开始琢磨,琢磨着怎么给大伯哥解决一下实际问题。问题最怕的就是琢磨,一琢磨,她的脑海里就排出了一个长长的队,这队列中都是没有出嫁的女子,她几乎一下子就从这队列中挑出了一个名叫王小云的女子。听王小云的名字,像是个城里人,看她那人儿,长得也像个城里人,白净秀气,苗条可人。但是她却不是城市人,她只是在城里与罗红英一块儿念过书,后来毕业了,她们都没有考上大学,就各自回到了家。到了嫁人的年龄,陆陆续续都嫁了人,唯独王小云还没有嫁。王小云没有嫁人,不是王小云不想嫁人,而是她的要求太高了,没有找到合适的。她仗着自己长得像个城里人,就一心想找个城里人,找来找去,她看上的,对方嫌她没有工作,看上她的,她又看不上对方,这样一耽误,也就耽误大了年龄,条件也就慢慢降低了。罗红英思谋着,要是把大伯哥介绍给王小云,王小云肯定能看上,却不知道大伯哥是咋想的。当弟媳妇的,别的话都可以给大伯哥说,唯独这样的话不好说,不能说,她就准备跟婆婆说,没想到她刚进门,正好听到了公公婆婆在说,她就接了他们的话说:我高中有一个女同学,人长得不错,不知道大哥他现在想不想说对象,要想说,我把我的女同学带到家里来让他看一眼。田大脚一听,高兴坏了,就说,说哩,咋能不说哩。接着就把罗红英这位女同学的详细情况问了个遍,罗红英就一一做了回答,回答完了,杨二宝这才发了话,杨二宝说,你明天去把她请来,请到我们家玩上两天,先不要向她声张,等他们两人都能阅验上了,再挑明也不迟。罗红英看公公婆婆都很高兴,她自然也很高兴,就响响亮亮地答应了下来。

接下来的事,谁都没有想到会发展得那样的顺利。王小云来到罗红英家,一眼就看上了天旺,看上后,当面说不出口,晚上睡下,就向罗红英悄悄地问了起来,问天旺为啥还不结婚,问他心里是不是装着人,问他是不是要求条件太高了。罗红英就一一做了回答。她从叶叶是如何死的说起,说到天旺如何上了广州,又如何放弃优越的条件回到了红沙窝村,又怎么贷款办起了厂子。直说得王小云的芳心荡漾了起来。说完了,就点着王小云的鼻尖说,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上了他?要是喜欢上了,我给你们当个媒人怎么样?王小云就吃吃地笑着说,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早就给我设下了陷阱?罗红英就笑了说,没有没有,我是随便说说。王小云说,你大伯哥是老板呀,哪能看上我?罗红英一听这话,就听出了王小云已经喜欢上了天旺,就高兴地说,你要有这个意思,明天我给你问问天旺,看他是什么意思。王小云就笑着说,你别问了,多丢人。等我走了,你再问他也行。罗红英觉得也是,要是天旺看上了王小云,倒也好说,要是没有看上,反让老同学难堪。

次日一早,罗红英想法又变了,觉得夜长梦多,不如当即立断了好,就趁王小云洗漱间,来到田大脚的屋里,悄悄把王小云的想法告诉了婆婆。田大脚听了,脸上立马乐开了花,连声说,这就好,这就好,过会儿我去问问天旺,看他是咋个相。你要对你的同学热情些,千万别冷待了她。罗红英走后,田大脚就问杨二宝说,老汉,你看那丫头咋的?杨二宝说,依我看,丫头也好着哩,要说人样儿,没啥挑的,长得跟罗红英不差上下。主要就看天旺了,天旺觉得行就行,天旺要是觉得不行,别人说得再好也不行。田大脚就说,我这就去问问他,要是他能相上,真是谢天谢地了,压在我心里的一块石头也就落地了。说着刚要出门去,杨二宝就叫住她说,你的娃子你知道,脾气倔得很,你说话一定要注意些,别把他惹烦了。田大脚说,要不,你去给他说一下。杨二宝说,这种事儿,只有当妈的去说,当爹的咋说呢?田大脚说,这也是,就不知咋注意呢,我要是注意不好,把他惹毛了咋办?杨二宝说,你先把丫头的态度给他讲明了,就说丫头早就看上了你,要托罗红英问问他,看他是咋个态度。他要同意了,就好。要是不同意,就让他好好想想,别把话说绝了。田大脚说,行,我就照你这么说的说。说着就拉了拉衣角,出门向天旺的厂子走去。

田大脚一脸喜色地来到了天旺的厂里,也不管天旺忙不忙,就冲天旺说,天旺,有好事了,好事来了。天旺一脸茫然地说,什么好事?田大脚就关起办公室的门,悄悄地问天旺,罗红英的同学你看咋的?天旺这才反应过来,一脸通红地说,我又没有注意看她,我咋知道她是咋的?田大脚兴奋地说,她看上你了,要让罗红英给你说媒,罗红英不敢给你说,就让我来给你传个话。你看咋个相?天旺说,妈,这事儿,你得让我考虑一下再说。田大脚一听还要考虑,生怕让煮熟的鸭子飞走了。就说,天旺,这么好的人儿,你还考虑啥?等你三考虑,两考虑,考虑好了,她等不及了,跟了别人怎么办?再说了,你也老大不小了,再不能拖了,妈为你的事儿,头发都愁得白白的了,你就答应了吧,也好让那丫头吃个定心丸。我们都觉得那丫头好哩,样子有样子,文化有文化,错过了这个站,怕是再没有那个店了,你还要挑个啥样的人呢?说着说着,泪水就在眼里打起了转转。天旺一看妈快要掉泪的样子,心里既烦,也有点不忍,想想那丫头,他虽然只与她打了一声招呼,感觉也还不错,就横了一下心说,好了好了,你们觉得可以就定下来,我没啥意见。他本是带气的一句话,没料他妈听了却十分受用,脸上一下又变得丰富了起来,就立马笑着说,那好,那好,我这就去说给她,让她也定了心。说着,就开了门,颠儿颠儿地走了。

天旺虽然口头上应承了,但是,心里却乱得像一团麻。当他应答了下来,仿佛像失去了什么,又像是得到了什么。究竟失去了什么,他也说不清,但,总觉得心里一下空落了下来。空落了好久,他才慢慢地感觉到,其实他还是在惦记着飘逝在雪原上的那抹红。那抹红,就像一个遥远的影子,一直徘徊在他的脑海,又像冥冥之中的一个等待,尽管现实已使他感到了无望,但是,那不死的念头依然故我占据着他的心灵。他曾经信誓旦旦地下过决心,等厂子的事理顺了,他一定再去一趟八个家草原,如果真的找不到她,那是他的命,他也就死心了。但是,厂里的事太多太杂,一忙起来,也就把那事儿给冲淡了,再想时,却又心灰意冷起来。想想多少年过去了,她未必还记住他,更未必候着他。如果真的见了面,看到她成了别人的女人,拖着别人的孩子,那感觉,还不如不见的清静,至少还能给他留下一个永久的思念。失去的,也许再也找不回来了。此刻,当他再想罗红英的那位同学,感觉也还不错。昨天,他回家去吃晚饭,刚进了大门,见一女子与罗红英正在院中择菜,那女子看他来了,向他淡淡地笑了一下,算是向他打了招呼。他也点了点头,看这女子,眉清目秀,竟想不起是谁家的女子。在纳闷间,罗红英急忙站起来向他介绍说,这是她的老同学,叫王小云。接着,又向王小云做了介绍说,这是我家的大哥。那女子便也倏然地站起身来,叫了他一声大哥。声音轻轻的,脆脆的,那声音,就像她那人儿一样清秀。后来到了吃饭时,不经意间,他看到了那女子正偷偷地看着他,当他的目光与她相撞时,对方很快地垂下了眼帘,脸上随即泛起了一抹淡淡的红来,那样子,也确有点招人喜爱。既然她不嫌我岁数大,看上了我,这也许就是命运的安排,只好如此了。

有些事,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用全部的热情去爱着的女人,却怎么也得不到,随便见了一面,却注定了一生的姻缘。天旺与王小云的婚姻就是属于后一种。他们不到两个月,就匆匆结了婚,一桩人生的大事,总算作了了结,从而也减去了压在杨二宝和田大脚心上的一块石头。

春节过后,杨二宝就召集了全家人,提出来与两个儿子分家。杨二宝说:“俗话说,没有不散的宴席。家庭也是一样,迟早还是得分开过。既然要分,还是迟分不如早分,这样,兄弟妯娌之间,父子婆媳之间,也少一些磕磕碰碰的摩擦,多一些和睦。”

天旺听了,心里却不是滋味。刚刚结了婚,就要把他分了出去,知道内情的是他爹提出来要分,不知内情的还以为他娶了媳妇忘了娘,不思孝道,只图自己的小日子。让人指着脊背骨骂了,还说不出口。所以,也就把这些想法当着爹妈的面说了出来。

天盼也说:“哥说得对哩,我也不想分。再说了,我们兄弟妯娌之间,也很和睦的,分了,让人说三道四的,还以为我们家闹矛盾了哩。”

杨二宝说:“还是分了吧。爹要你们分,自有爹的道理。这房子嘛,我们老两口留下两间,其余的,你们兄弟二一添作五。天旺的食品厂,是天旺贷款办的,家里也没有给你贴补过一分钱,现在还背着贷款,天旺就继续办去,贷款也由你还去。这农场,现在还背着六十多万元的贷款,天盼就帮我先经营着,如果将来行情好转了,贷款还清了,这产权归你们兄弟俩,天盼出的力多,多占一份,天旺出的力少,就少占一份。如果将来办不下去,垮了,就由我承担,与你们谁都没有责任。”杨二宝说完这番话,由不得长叹了一声,仿佛卸下了一付重任。

天旺却听得有点委屈,分来分去,等于是把他分了出来了,天盼还是与爹妈在一起。既如此,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便说:“既然爹这么定了,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就按爹说的办吧。食品厂是我办的,贷款由我来承担。农场我也没有出过力,我也不占份子了,好好坏坏,都归天盼。”说完,就忍不住掉头离开了。

不分家是一家人,一旦分了,总觉得有些别扭。天旺觉得再住下去,实在不自在,没过几日,就搬到了厂里。田大脚想挡住不让他们走,却没有挡住,想起一家人风风雨雨几十年,说散就散,就由不得抹起了泪。杨二宝却说,也好!也好!搬出去也好。田大脚说,你这个人,心肠太硬了,好像他不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肉。杨二宝说,心肠不硬不行,该硬的时候就得硬呀。老婆子,我何尝不想儿女满堂,住到一起好?但是,为了长远,还得把他分出去。田大脚说,什么长远?王小云刚刚到了家,你就要把他们分出去,这让天旺怎么想?让王小云怎么想?村里人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谁不说咱当爹妈的不是?杨二宝说,老婆子,你以为我心里不难受?也难受。没办法,我有我的难言之苦。你想想,如果按现在的样子发展下去,农场必然要垮,农场一垮,银行肯定要向我们追要贷款。如果我们父子还在一起就会拿了天旺的厂子作抵押,如果分开了,谁过谁的,就能保住天旺的厂子。我这样做,也是不得已呀。知道要落天旺和王小云的抱怨。但是,这总要比将来受牵扯好。田大脚听了,就说,既然你是为他好,你就给天旺讲清楚,免得让他抱怨你偏心。把他分出来了,却让天盼经营农场,名义上分了家,实际等于只把他分了出去。如果天旺理解了,倒也罢,如果不理解,这让我的心上怎么也下不去。杨二宝说,我没有给天旺说,是怕给他添压力。既然你这样说了,改天我去给他说说。

后来,杨二宝就把自己对农场的担忧,怕牵扯到天旺的厂子的想法说给了天旺。天旺这才明白了爹为啥要急着分家的原因。便说,爹,你的苦心我领了。可是,我是想,我刚结了婚,就分了家,知道内情的,倒也罢了,不知内情的,还以为我娶了媳妇忘了娘,让村人怎么想?杨二宝就呵呵一笑说,只要你知道爹妈的一片苦心,不抱怨,我就放心了。村人爱咋想咋想去。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不去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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