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括一路跟着那头驴,那头驴时而停住竖起耳朵倾听时而低头,似乎在嗅什么气味,最终到了南城熏门外一处园林。这个地方沈括路过几次从未进去过,只知道叫做玉津园,距离小苹的家并不远。这个地方,虽然在外城其实是皇家花园,里面养着奇花异草,甚至还有几头占城进贡的大象和交州献来青兕。
这园林原属于皇家,自然有禁军看守然而最近城里人逃出去不少,所以现在好像也没人管,至少夜里没人看门。
他跟着驴进去,里面漆黑一片,听到远处传来不知名的野兽呼哧呼哧的声音。老驴倒是不怕反而昂起脖子叫唤,似乎还有些挑衅意味。
沈括心里想,都说天下驴子全都不知道自己斤两,撞见大虫也敢用蹄子踢,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远处可见两点绿光,同时一股腥膻恶臭扑面而来。细小的下弦月下,那只猛兽的轮廓就在铁栅后面,分明是顶着一脑袋鬃毛的西域狮子。狮子倒是有些退却,大概也不知道这勇往直前的一人一驴什么来路。那两点绿光随着隐忍的咆哮声渐渐不见了。
老驴不再走,只是原地不停跺脚,也不知道想表达什么。
“小苹,你要是在,就现身吧?”沈括压低声音道。
也不见黑暗中有半点回应,他忽而觉得,自己跟着一头驴瞎闯一气已经够傻的,现今还对着野兽笼子说话岂不更可笑,好在也没人看到。
老驴长耳朵一转,便又向一侧走去。几只受惊的白孔雀扑腾着飞走。然而隐约有一袭白影没动,白影就坐在那里石凳上。老驴过去,她伸出手抚摸了下它的头,老驴茫然缩回头,嗅了嗅她的手。
“是小苹?”沈括欢喜道,“为什么找这么个地方?”
“我就喜欢和这些蛇虫禽兽为伍。”小苹淡然起身,果然是她。
“我只当你不喜欢牲口,当时也要将这驴子,卖给做炙驴肉的。”
小苹从黑暗中现身,显得苍白冷漠。她只是呆呆看着沈括,看得沈括有些毛。
“我真以为从此见不到大姐了。没料到,大姐给我那个铃是这样用意。”
“那个铃以后用不到了,还是给这驴挂上吧。”小苹平静道。
“为什么?”沈括警觉道。
“弥勒教已经散了,我要走了,从此离开这里。”小苹走回到石桌边坐下。沈括赶紧坐到石桌另一边。
“去哪里?”
“去世外乡野里。”
“大姐不是讨厌农庄日子?不是说下半辈子都要在京城?”
小苹又漠然看着沈括一会儿:“如今这里已经容不得我了。”她说着用手撑住头,似哀怨状。手上长袖滑落,露出一截藕一样白嫩手臂。手臂上缠着一节丝巾。
“大姐手上的伤可见好?”沈括问道,再次换来一次长时间的僵持。
“我是说,上次在那驸马府,你的手臂被驸马抓伤。现在好些了没有。”
“已然好了许多。”小苹缩回手,袖子落下挡住了丝巾。
“大姐走也好,毕竟开封府已经下了公文,若被抓到恐怕屈打成招,难免秋后问斩。先保住性命,只要将来案子得破,还可以回来。”
“承蒙公子好意,这次我与我心爱之人一起走,从此不回来了。”
这一语轮到沈括僵住,一时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他心里想:哪儿又冒出一个爱人?
“我来,其实是告别,弥勒教既然穷途末路,你或许也可以安心备考了。忘却我这个勾栏里大姐吧。”
“事情真的就这么结束了?”沈括感到奇怪,小苹想的竟然和朝廷差不多,都觉得事情了结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不过喻景失了开宝寺下巢穴,恐怕也没有人跟他了,他若识相就该隐姓埋名,如我这般,找个村庄从此隐匿起来。”
“我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可知还有什么人能帮他?”
“也许还有一人,正是四卦主中最后一人,我也未见过,那人连假名字都未留下,也有说其实当年贝州城破时已经死在乱军中。”
“也就是说,他真的再无余党了?”
小苹叹息一声,然后又说:“我只听说,他离开余党时还说:祈既是难、福便是祸、祥就是劫、瑞也是灾。”
“这又是什么哑谜?”
“大概是认命了吧?既然这桩公案了结,也当告辞,公子勿送。”
小苹说着起身,慢慢向后退。
“大姐,你我可还能相见?”
“无缘何必勉强,有生勿求再见。”小苹丢下最后一句冰冷的话,消失在黑夜中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