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嘉舒出一口气。她对那位大夫说:“给我抓一剂落胎药。”裴明嘉是差不多晌午时才回府的,回了府之后便说中了暑气,饭也不吃就往床上去歪着了。月明阁的内室里镇着冰块,不过离得裴明嘉倒是还远些,她既受不得热,也受不得冷。裴明嘉斜靠在床榻上,轻薄的软罗绡纱垂下,将帐中的她与外面隔开来。阿碧喂了她喝完解暑汤之后就被她打发去做其他事了,竹雨不出所料正在煎药,原本有个成芷陪着她,因夏天犯困,她便也让成芷先去睡了。静得裴明嘉似乎都能听见不远处冰块融化的声音。她拿了一把檀香扇轻轻扇着风。扇了几下更觉心里躁得慌,空荡荡像是整个人被悬在半空里。柳叶眉牢牢锁紧,裴明嘉“啪”一下把扇子甩在身上。檀香扇自她胸口慢慢滑落,一直到腹部,方才停下。裴明嘉也没有再去拾起。她垂下眸子,静静地盯着扇子看了一会儿,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去想,魂魄都好像不是自己的。扇子下是仍旧平坦的小腹,隔着扇子,裴明嘉鬼使神差地伸了手上去摸了摸,这里是她的孩子。然后又像被烫到一般赶紧缩回手去。这孩子不是来得不是时候,而是什么时候都不该来。裴明嘉重重地叹了口气。自慎国公府被抄开始,她的人生仿佛就是一辆架在一匹疯马上的马车,每一步都像是在做梦一样,还是个连续的噩梦,疯马不停地跑,结局也很有可能是坠入深渊。这样的日子,从前的她想都不会想到。从小到大,所有人对她最大的期望就是养好身子,其他的事都往后面靠。哪能想到会有今天呢?裴明嘉一直知道自己的身子不好,也曾对日后成亲可能不能有自己的孩子而感到失落,也曾想过受上天眷顾可能也会和陆九茂有个孩子。但一切都不该是现在这样,全都乱了套。她早就做好了不做母亲而做一个合格的嫡母的准备,却没有想过做一个没名没分的母亲。裴明嘉咬了咬略显苍白的嘴唇,有几滴豆大的泪珠滚下来,打湿她轻软透薄的嫩黄里衣,热热地一直烫到她胸口软嫩白皙的皮肤上。外面有细微的响动,房门开了又关,接着是珠帘轻打,裴明嘉连忙擦干眼泪,又撑起身子坐好,脸上仍旧是那副淡淡的样子,努力装作事不关己。来人是竹雨,她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姑娘,药来了。”裴明嘉直了直身子,看着竹雨进到里头来,想了想便说:“拿几颗蜜饯来。”竹雨拿了蜜饯复又进来,裴明嘉先捻了一颗嚼了,看着竹雨慢慢地吹那碗黑糊糊的汤药。一直等到汤药不再冒热气,竹雨仍旧没有停下。裴明嘉等了片刻,便亲自伸手试了试碗边的热度,已然凉了下来。“姑娘不再等等?真的要喝?等再凉一些?”竹雨忙道。在竹雨的观念里,裴明嘉此举令人匪夷所思,且傻得不能再傻。本来就已经是个没名没分的外室了,如今这么快有了身子,当然是要好好生下来的,日后或是回广平侯府做个妾侍,若是不成也有个孩子傍身。眼看着裴明嘉端起那碗药,竹雨又说:“姑娘何必赌气想不开,养下来才是好事,这是往后的依靠。”裴明嘉拿着碗的手一抖,有几滴汤药溅出来。“竹雨,这可不是好事,”她轻轻道,眸子终究还是蒙上了一层水雾,雾蒙蒙像是江南早春时节的湖面一般,“这个孩子我是要不了,也不敢要的,还是趁它还小对大家都好,过去了就当没有这回事罢。”药碗里的汤勺“叮”一声敲击了碗沿,未等竹雨反应过来,裴明嘉已经直接就这碗喝了起来。纤细的脖颈微微扬起,仿佛最嫩的柳条,一掐就能折断。裴明嘉把药喝得一滴都不剩,放在以前她是最爱生病也最不爱喝药的,哪回不是母亲和仆婢们千求万哄才肯喝几口。裴明嘉放下碗躺下,竹雨也不再出去,而是坐在旁边陪着,等着药效发作。还未真正开始痛起来,裴明嘉就先已出了一身冷汗,湿哒哒很不好受。竹雨正打了热水替裴明嘉擦脸,却忽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裴明嘉警觉,感觉给竹雨使了个眼色,谁想竹雨还未出声询问,便听阿碧道:“姑娘,丁姑娘来了,她听说姑娘病了便要进来看看。”裴明嘉一惊,屏息片刻,额上不由地又冒出更多细汗。月明阁是几乎没人来的,丁蝉周氏从来就没来过,所要防着的不过就是阿碧等几个丫鬟不要发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