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时辰较晚,且太上皇棺梓刚启行,就打球呼喝取乐,也不太象话。天子与几个心腹重臣商量了下,决定明日再办这场马球赛,还要择定个合适地方,既不惊动太大,也能让愿意去观战的各国酋长蕃使都进得去。
尊王选定的那匹黄驳马,当场和他一起被带往中书外省的四方馆,留置看押在一处,“省得你再咬定马被偷换什么的”,执事人如此说,一个牵着马,一个牵着吐谷浑少年,向南开拔。李元轨还有些疑团,想去询问尊王,但他刚移步去追,忽听身后传来呼唤声。
是杨信之母子和一直站在他们身边的魏叔玢,此时被几个官员包围了,不知在说什么,粗声大嗓的“十四郎”喊声是杨信之发出的。李元轨赶过去问“怎么回事”,眼光不觉先望向魏叔玢,二人视线一触,都转了开去。
“那吐谷浑凶徒毒害圣上所用的酒壶,”一个官员指着魏叔玢,“这位内人小娘子收拾起来,不肯交予我等,这可不成!谋危社稷,十恶不赦,此案重大,非同儿戏!还请吴王给说说吧。”
围拢过来的三名官员都着笼冠祭服,李元轨叫不出名字来,依稀记得是殿中省或大理寺或刑部的办事员。魏叔玢收起了尊王所用的毒酒壶,不肯交给他们?他有些疑惑地看向魏宰相长女。
魏叔玢也没否认,只将手中捧着的一个绢包——用她自己的帔巾包裹起来的——小心递给李元轨:“吴王请看。”
她语气非常冷淡疏离,李元轨心下黯然,却也无可奈何。接过来一层层揭开包巾,一只长嘴、细颈、大腹的鎏金錾花斟酒壶立在他掌上。
这酒壶……实在太眼熟了。
金壶表面纹理细腻、錾痕流畅,整个图案是一匹龙首马身的怪兽,四蹄腾空在云雾中奔驰,意态昂扬生动。李元轨拔开壶盖向内看,壶中还残余着一些酒水,内胆由中间一块细铜片分隔成两部分,双胆所容酒水互不相通。
李元轨下意识地去看那走龙型的壶柄,轻易在龙颈鳞片下找到了两个小孔。尊王方才执壶倒酒时,以拇指按住一孔,旁边一胆出寻常酒水,先给试毒内官喝下无异状。等他给天子斟酒时,按住另一孔,另一胆出毒酒,外人任谁也看不出破绽来。有这么复杂精密的酒壶在手,他更能放心大胆地来依计行事了吧?
几个办案官员也一起凑过来看,李元轨向他们演示操作了这毒酒壶的原理,几人都惊讶嗟叹,又骂“吐谷浑贼人”阴毒狡猾丧心病狂。李元轨忽又想起一事,举起酒壶往外倾翻着,想查看壶底錾纹。
“大王!”一只手伸过来把持住酒壶,“小心,莫让壶中毒酒洒出来!这可是要紧物证!”
这只手力气还不小,握着壶不肯放,竟有点强夺的意思。李元轨看看此人,记得他是大理寺的属官,皱眉问:
“物证?还要什么物证?吐谷浑前太子当众谋害圣主,众目睽睽之下,他自己也认罪服辩,这案子还用得着审?”
“事理虽如此,可我们孙大理那脾气,吴王也听说过吧。”那人一咧嘴,面现苦笑,“有理没理,上意如何,用不用审,只要给定罪记档,那就得口供赃证俱全,什么时候复查都严密无冤情。吐谷浑逆贼以毒酒行刺天子,那这毒酒,就得带回大理寺呈堂作证物,由仵作验过无误,再封存入库……请大王别为难下官。”
他一边说着,手上加劲,就要夺过来。李元轨自然不肯放手,但那人手劲也不小,两下里僵持了片刻,一只蒲扇大的巴掌从天而降,捏住壶颈,轻松地扯给了李元轨。
“不得放肆!”
是杨信之出手了,一双巨眼怒瞪那大理寺属官,口气语音、举止行动仍然是习惯了的吴王府库真作派。李元轨先是被逗得一笑,随即又心中一酸。
“我说,这位明公,”魏叔玢在旁边插言,“公意欲带毒酒回大理寺作证物,那是不可能的。”
这什么意思?一时在场所有男子都转眼去看她。魏宰相长女微微涨红了小脸,拔开李元轨手中金壶壶盖,倒转过来,示意李元轨:“吴王倒些毒酒给我。”
她的指尖细嫩如春葱,捧着壶盖的手势象花在绽开……
李元轨定了定心神,再仔细打量一番,将一个内胆中残存的酒水往魏叔玢手中壶盖倒出些许。这个内胆中的水液呈暗绿色,一看就很吓人,倒出来还冒起明显的泡沫,谁看了都会认为是毒酒。
魏叔玢垂头注视李元轨为自己倒完酒,抬起长睫毛,向他凄然一笑,举手一口吞咽下绿酒。
“阿玢!”
周围人齐声惊呼,李元轨脑中轰地一声,上前一把搂住少女的苗条身子,瞬间只是想“我也不活了”。
没料到魏叔玢弯起双臂用力推开他胸口,又羞又怒地骂一句:“你干嘛……都说了,这不是毒酒!”
不……不是毒酒?
“这是春天我们女子犯杏斑癣的时候,涂用的翠藻硝水。璎姐……上真师这两年配制出来的新方子,看着模样吓人,其实温和无害,又止痒又能白嫩肌肤。我今年用过不少,熟悉这气味,刚拿到酒壶,就闻见了。谁知道竟有人拿它来冒充毒酒啊……”
冒充毒酒……是了,李元轨恍然。
康苏密和李承乾两个人,虽百般精密计划,确保万无一失,但让敌国死士拿着一壶毒酒来接近大唐天子,还是风险太高了,且这一举动无论成功不成功,本身就是大罪。康苏密那成了精的老狐狸,哪肯给自己招来这么大风险?于是连尊王手持酒壶里的毒酒,他都灌了假的进去,反正尊王也不可能自己先尝一口试试……
“璎娘和你用的粉妆配方,怎么传到康苏密那里去了?”他问魏叔玢。少女想一想:
“是了,初春那阵在渭北菜园子里……府上那胡姬粉堆,她犯了癣痒,难过得很,我跟她说过这方子,想是她记住,又传给了萨保府里的旧同伴……”
魏叔玢本来就在脸红,说到“初春渭北菜园”,更是眼波流转斜瞥开去。李元轨也想起自己二人在那里共度的几天时光,脸上发热,心下甜蜜又酸楚。
“就算不是毒酒,这金壶也是——”
“这金壶我先收着!”李元轨一口打断大理寺属官的话,“寡人奉天子特敕,查探两宗密案,这金壶也是关键物证。孙大理若欲提取调看,你叫他直接来找我就是。”
“寡人”二字出口,李元轨忽然觉得自己这天子御弟的身份总算正经有用了一回啊……干别的不行,用来欺压中级低办事官吏倒还好使。那官员气结地盯他片刻,还是屈从了,但要他“大王打个收牒花押给下官回衙交差”。好在他们离中书外省等官衙很近,去借纸笔写收据并不麻烦。
这边闹着,杨信之那边又出了动静。他生母隋德化公主静立旁观这么久,终于体力不支了,就地软倒晕去。杨信之和魏叔玢又忙着抱扶唤人寻辇子,一片忙乱间,李元轨只来得及向魏叔玢嘱咐几句话,也不知她听懂了没有:
“回紫虚观……找那盒子,找那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