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轨又问了些细节,确定没遗漏什么有用的讯息,起身告辞。当值屯营将军送他出营,二人在营门内站着又说几句客气话,这时一队男女捧着盒篮等也往营外走,路过他们身侧,队伍中几个身穿道士装的女子吸引了李元轨的注意。
“这是紫虚观遣来送药的。”当值将军解释,“我营有不少将士在感业寺救火烧伤了,营中药物不够,向紫虚观求援,上真师和静玄师都慷慨大方,一口答应给我营熬药送药,还派人过来帮着敷治……”
李元轨几乎没听他说话,只紧盯着这队人领头的那道装少女。那少女也抬脸向他一瞥,眸光流转,脚步顿时定住。
这穿了一身女道士衣装的少女竟是魏叔玢。
“十四郎,我只问一句话。”
“什么话?”
“一娘的案子……你还打算查下去吗?”
一场大病过后,魏侍中长女苍白憔悴了些,本来清瘦的脸庞下巴更形尖削,也显得眼睛更大。一双明澈大眼睛就这么无遮无掩直盯着李元轨,倒让少年亲王有些心慌意乱。
二人在屯营门口相遇,惊愕对视片刻,魏叔玢脸上一红,低头加快脚步走出营门。李元轨也不知为什么,连向当值将军道别都忘了,拔步去追紫虚观来送药的一行人,在门外追上了他们。
追上以后却又无话可说,他只怔怔站在当地,目送一行人走远。眼看领头的魏叔玢背影就要没入树林,少女的身型一顿,似乎和其他人说了几句什么,竟自己独个折返回来。
远去的队伍里有人扭头望着她笑,是另几个女道士。魏叔玢脚步轻盈,低着头迅速走向李元轨,少年亲王连忙大步迎上,一声“魏娘子”还没出口,少女已抬头向他道:
“十四郎,我只问一句话。”
“什么话?”李元轨下意识反问。
“一娘的案子……你还打算查下去吗?”
李元轨深深吸了口气。自从那天柴璎珞劝他收手、他为此和外甥女大吵一架之后,他内心深处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
从本心来说,他是想查的,真的想给无辜冤死的大侄女一个公道。他也不怕劳累不怕麻烦,反正平时也没太多正事可做。但他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仙人,很多现世中的复杂牵绊,他不能不顾虑——比如正抚养他同母幼妹的长孙皇后明令结案停查,比如一直强力支持他的紫虚观主动摇退缩,比如查案正使魏征大概也推卸了这责任,比如……皇太子李承乾的敌意和压力。
就连两天前授意他继续查案的天子本人,今日一见,也完全没再提起这话头,不知是不是被妻子劝得同意结案了。数一数算一算,如今这世上,除了他自己,大概竟没有一个人再想把临汾县主命案追究到底。
也许……还有魏家小娘子?
魏叔玢俏生生地立在他眼前,容色平静,眼神柔和清亮,不知为何,李元轨觉得她神态中含有令人心安的鼓励意味,不由自主地对她点了头:
“我想查下去,只是所有头绪线索都断了,找不着可入手之处。而且……事涉东宫……”
说到这里,他忽然觉得孤男寡女站在大路边谈机密,不太妥当。左右一望,他示意魏叔玢跟自己来,沿着路边沟渠里的溪水上溯一段,经石板桥走入树林。
太阳已经偏西,光线从树梢投下,在初春林间散射着重重光柱,移动变幻出不真实的静谧安适感。李元轨边走边谈,向魏叔玢和盘端出自己追查一娘案目前所知,又毫不犹豫地讲了与皇太子李承乾的冲突委屈与担忧。听他说“不知太子是否只为了报复我”,魏叔玢开口安慰他:
“十四郎大概想多了。太子只是怕太上皇出事而着急,昨日他就去了紫虚观,要找上真师,应该就是要说把十七公主送回大安殿的事。上真师已经回家去忙一娘的丧事,不在观内,是静玄师出面把太子打发走的。”
“璎娘这两天一直在柴府忙丧事吗?”李元轨关心地打量她,“那你是自己还留在紫虚观,没人陪着?你病已经好了?”
魏叔玢微微苦笑:“我倒是跟上真师说,想随她一起去柴府帮忙,璎姐不允准。她是为我好,说家严家慈已经去过柴府,找三驸马柴大将军告过状了,说璎姐收留我忤逆父母……”
“啊?”李元轨一惊,“三驸马怎么说?”
“三驸马说,女儿出家已久,平日也大多在禁中内道场,早不受俗世生父管束了。”魏叔玢苦笑,“就这么把家严家慈糊弄了过去。可柴府毕竟在子城内,找上门容易,如果我到了柴府,家大人再去提人,三驸马父女都不好公然插手阻止……所以我还是在紫虚观多躲几天吧,璎姐还特意把静玄师留下来照顾我。”
李元轨点点头:“这是璎娘想得周到。你就在观里住着吧,要缺什么,遣人去大安宫找我就是。”
魏叔玢瞟他一眼,玉颊微红,清清喉咙道:“我跑题了。方才问十四郎还查不查一娘的案子,是因为……我可能知道了个重要消息。”
“什么消息?”李元轨急问。
魏叔玢娓娓道来。原来屯营向紫虚观求治烧伤的药物,主持观务的静玄一时忙着无法分身,她自告奋勇带人来送药,顺便向屯营军医学习给烧伤者敷涂药膏的方法。可巧她亲手救治的一个危重伤者,正是感业寺起火那天中午,在大门站岗的卫士之一,救火烧伤后一直昏迷不醒……
李元轨越听越惊讶。他见过那天被大火严重烧伤的屯营卫士,肌肤溃烂已无人样,要多可怖有多可怖,他自己都不敢多看,魏叔玢这娇弱女子居然有勇气亲手照料伤患……听她说到“那天中午在大门站岗的卫士”,他思索了下,刚刚恍然,只听魏叔玢说道:
“我在他烧烂的肌肤上敷了一层清凉药膏,那卫士居然回光返照,能睁眼说话了。我问他,那天中午到感业寺接走海陵王妃母女的是谁,他勉强困难地吐出三个字,然后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唉……”
少女神色黯然。李元轨也陪她叹一口气,轻声问:“他说了哪三个字?”
感业寺起火之前的那天中午,到底是谁去接走了海陵王妃杨氏、她亲生的两个女儿以及随身侍婢?能光明正道走大门,肯定是带了符节信书的,本人也得有相应身份,守门卫士验籍无误才肯放行。
魏叔玢的双唇中吐出三个字:
“杨驸马。”第十一章附注大致说了下李承乾的少年时代,请到作者微博观看。新浪微博搜索ID“唐穿导游森林鹿”,欢迎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