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给不乖的小少爷辩解和求饶的机会。屋子里火光熊熊。彩绘铜盆的薪木在燃烧,雪原未尽的彩旗在燃烧,图勒巫师银灰的眼眸也在燃烧……崩裂的、焦黑的木鸢残骸……涌出的鲜血、破碎的脏腑……纤瘦的手指向下垂落、蝶翼般的眼睫阖合……——任性惯了的小少爷得完完整整,记下这个教训。宽袍袖口的金丝、坎肩的莲花云纹、淡黄的细雪原羊毛……不同的布料坠堆在一起,被照出比往常更加浓重鲜明的色彩。一声尖叫。仇薄灯被图勒巫师逼得下意识睁开眼。火光跳跃,照亮他骤然放大的瞳孔。……………………夜幕降临圣雪山,山巅漏出些许橙黄的火光。这里是鹰巢。它高高耸立在漆黑的崖壁顶端,图勒巫师切断了与之相通的悬道。除了他,再没有人能够抵达这里。漆黑的夜,恐怖的风暴。强气流猛地卷起皎洁的白雪,将它重重拍向坚硬的石壁,叫它破碎成一团团白雾。……尖叫破碎。呼喊破碎。抽泣破碎。仇家宠溺无度,舍不得苛责半句的小少爷为他的任性付出了惨重代价。他漂亮的脊骨没有在驾驶木鸢极限拉升时,被恐怖的冲击力拍碎;他纤细的腰肢没有在危险的折转时,被巨大的反震拧断;他纤瘦的手指没有在最后凤头杆断裂时,被无数锋利的木屑划得鲜血淋漓……但他吃大苦头了。天大的苦头。……素白的手被迫一会离开镜面,指尖徒劳地划过雕刻镂空的青铜花纹。一会又猛地压紧镜面,留下一个又一个湿漉漉的手印。仇薄灯每根骨头都在战栗、颤抖。图勒巫师不让他转头,不让他呼喊,不让他求饶。连哭都不被允许。小少爷精致的脸上满是泪痕,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一个调都发不完整。上一个音节刚刚涌出咽喉,就被下一个音节撞碎。他的指尖、腕骨、胳膊肘、肩膀……全都用力地,死命地绷紧,全都蒙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可是没有用。他几次以手肘抵住镜面想要撑起身,又因汗水,打着滑向下跌落。直到这个时候,鹰巢冷酷的主人才勉强给了他一点仁慈……成年男性的手垫在他的额头前,不至于让他磕伤自己。仇薄灯一点都不想要这份假惺惺的仁慈!他呜咽着。整间屋子都是叮叮咚咚的声响。珠链与珠链碰撞、珠子与珠子碰撞、珠子与青铜的镜面碰撞。亮红的珊瑚、苍碧的松石、灿金的蜜蜡、皎洁的图珠……跳跃着,摇晃着,闪烁着,发出激越的声音,碎了一镜面儿的流光。中间夹杂珠子与红玉戒的碰撞声。又清又亮。每响一次,少年脖颈的绯红就深一分。他无力地抠住冰冷的镂空雕兽纹,想要将它整个儿扯翻……青铜太沉太重了,他根本就只扯不动。但惩戒者没有饶过他企图逃避的挣扎。一声又长又尖的风啸。屋外,鹰巢的雪顶被整个掀起。圣雪山太高了,主峰与诸多次峰之间的海拔差,造成了可怕的、恐怖的旋涡运动。这一次,强劲的气流把洁白的积雪高高地、高高地卷起来。卷到顶了,再重重地、重重地掼到深黑的山石上。一声闷响。山顶炸出一圈白茫茫的雪尘。风稍微平缓。身娇体贵的小少爷却已经被彻底粉碎了。他向后仰着脖颈。漂亮的黑瞳溃散得没有一个焦点,嫣红的唇瓣分开,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却吐出不一丝声儿……图勒巫师揽着他,落下一个又一个,细细密密的吻,把他吻得回过神,发出细碎的呜咽。彩绘铜盆里,冷云杉木燃烧,爆出小小的火花。墙壁上平钉的兽皮,瑰丽的花纹被热浪扭曲,仿佛跟影子一起摇曳了起来。………………鹰巢里的火在燃烧。山脚下的火也在燃烧。不是敌人驾驶木鸢放的火,是成堆成堆的篝火。尽管白日里受到了袭击,但图勒部族的年轻姑娘们和小伙子们,仍旧在篝火边手拉手,旋转,跳舞,他们正在举行冬牧成功的祭祀,以及……首巫大人的共毡礼宴。这回,再没有半个人反对首巫大人和一个中原少爷举行共毡礼了。木鸢身披火旗,拔地而起的一刻,图勒族人虔诚地认定,首巫大人带回来的阿尔兰,是从中原飞来圣雪山的凤凰,是图勒神赐予部族的奇迹。于是……他们为首巫大人举行了最隆重的共毡礼。祭祀与盛典,将持续一整个极星时。这是古老的天象纪时,隆冬的极光从正东升起,在十个白昼与十个黑夜里,环绕圣雪山,绕行一圈,最终降落在正西的地平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