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都督公署地牢。布满青苔的石壁滴滴答答地在地面汇成一股水流,濡湿了铺地的麦秸杂草,杂草堆上昏昏欲睡的李遗蜷缩着身体,努力保持着任何一寸身体的干燥。一阵嘈乱的脚步声传来,锁门的铁链随之打开。没有窗户自然就没有天光,连一只烛火都没有的牢房内,李遗看不清门口那些人的嘴脸。只听到熟悉的躯体被扔进牢房重重落地砸在自己脚边的声响。那是穆云垂。他们被关进这地牢三天了,穆云垂天天被拖出去挨打,打上不知道多久就会送回来。李遗也就靠他挨打的次数记录着两人进来的时间。穆云垂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艰难地伸展着四肢。李遗将身下尚且干燥的角落让给他,拖着自己虚弱的身体努力将他搬了过去,末了,两人一般虚弱地呻吟昏沉着。良久,缓过来一口气的李遗从怀里掏出最后的一块乌金,这是他苏醒后又草草配置的,本是做不时之需的,没想到一股脑用在了穆云垂身上。阴暗潮湿的地牢里没有人给他们烛火,李遗无奈只能在石壁上将乌金研磨成粉,再抓着石、药混合的粉末往穆云垂伤口上撒。事实上,李遗既看不到自己抓取的到底是药多还是石头多,穆云垂的伤口又能是什么样子。但是穆云垂没说很好用也没说没有用,每次受刑回来他就在疼痛中一声声呻吟,疼痛舒缓了就开始昏睡,睡醒又被拖出去打。李遗还是忍不住边摸索着给他上药边劝诫道:“你就听话一点,他们问什么你就说什么就是了,再这么打下去,早晚会被打死的。”穆云垂嘶呵着从牙缝里恨恨地挤出一句话:“那他们倒是问啊!”两块物体从门口的方向扔来,李遗在地上摸索着将两个梆硬的馒头捡了起来。说是馒头,但即使是在这没有一丝光亮的地牢里李遗也能看到那深沉得不带一点细粮的颜色。但这是穆云垂他们二人在这里生存唯一能依赖的东西。入口的口感正如所料,粗粝苦涩,还沾带着地牢地面的泥水。说是食物,这东西与食物的唯一关联就是吃不死人。穆云垂拿过一个送进嘴里嚼着。李遗艰难地咀嚼又咽下,嘀咕道:“在那小院里,哑伯好吃好喝伺候着你还挑三拣四的,到了这,这东西你还争着吃。”穆云垂每句话都不让李遗落在地上:“该当爷的时候就得当爷,没爷当就得活着先。”李遗凑过去:“你是穆云垂吗?那小子可没这么惜命啊。”穆云垂一把拍上毛茸茸的脑袋:“那也得死得像个英雄,饿死、被打死算是怎么回事儿。”李遗屁股往穆云垂那边又挪了挪:地面上干燥的地方实在是不多了,也就两人窝身的这个墙角因为地势稍高还没那么湿润。“想想几天前,再看看眼下,真是一个天一个地,不是我说你,你就不能忍忍,明知道这又不是在你地盘,脾气一点不收着。这下好了吧,咱俩可就在这等死吧。”李遗一肚子的牢骚。穆云垂冷哼:“你可是自己要来的啊。”李遗一番尬笑,哈哈道:“想装个英雄,谁知道他们不伺候你了。”两人之间难得陷入了一番静默之中。在沂陵城往北数百里的蓟州城外,姚文意派出的使者车队风尘仆仆地进了城。一封拜帖,一封家信匆匆忙忙地送进了城池居中的一座占地极广、恢宏气派的燕王府之中。城中的几股暗流也随之涌动起来,从不同的方向陆续有人赶到府上。刚应付完青州使者的穆光白匆匆赶到堂后,一众人随着他的出现起身,除了两个人——一个面容粗犷,穿着貌似猎户的中年胖男人,一个端坐轮椅上的年轻男子。穆光白挥手将婢女送上的茶杯摔翻在地。惊地刚坐下的众人又突兀起身。穆光白眼神一扫,怒气未消道:“做什么?人来的这么齐做什么?”轮椅上男子扫视过众人,见没有人敢开口,率先谨慎道:“父王,听说有了七弟的消息。”此人是穆光白次子,长子早夭,他如今是事实上的长子,也是穆云垂的二哥,穆云旸。穆光白不发一言。又有一人挺身而出,面容倒是与穆云垂有几分相似:“七弟还活着吗?”穆云垂五哥,穆云飞。“你想让他活着吗?”穆云飞对面一人冷冷道,这是穆云垂三哥,穆云翼,他与穆云垂关系一般,与穆云飞的不对付却是摆在明面上的。穆云飞瞬间愤怒,反问道:“你是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就是问问你怎么想的。”穆云翼毫不退让。“七弟是我们手足兄弟,谁不为他的安全担心?”穆云飞情真意切。猎户打扮的中年男人是在场座位离穆光白最近的人,他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清清嗓子,场内的争吵瞬间刹了火。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穆光白从袖子里掏出姚万重亲笔写就的拜帖,递给这男人:“段兄,你看此事该如何?”段磾,卑夷族段氏部落首领,燕国二号人物。段磾恭敬接过信件匆匆浏览,阅罢轻轻放下,略加思索正欲开口说话。从堂前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连穆光白和段磾在内所有人都将目光投了过去,所有人都在期待着那人的态度。不用下人通禀,一二十岁的年轻男子身着银甲白袍,兜鍪未摘踏步而进。斜眉入鬓,目若寒星,朗声道:“不用商量,梁国使者已经被我砍了!”一语既出,四座皆惊。那年轻男子进到堂内却不理睬或致意、或敌视的那些目光,径直走到堂前向穆光白与段磾见礼,自顾自地拿起那封拜帖查看。然后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送给穆光白。穆光白丝毫不在意这人的无礼举动,接过信件查看后疑惑地看着这个自己从未看透过的儿子。穆云景。没有过多战绩,三个月前一战成名的北地第一战将,只因为他战胜的对手是梁国君皇,曾经在北地十一国号称“用兵无双”的赵一。数月之间将盈满燕国一国的名气传遍天下的年轻英才,虽少在天下大战中扬名,却少有质疑,即使再如何不世出的天才也难有如此信服力。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还要感谢从青州撤兵回豫的赵一临行前北望留下的一句话:“我若有子如厮,不测于此亦含笑九泉。”天下或许还对年少盛名的穆云景有所质疑,在燕国,上至燕王、下至任一兵卒,都认为赵一的评价并不高,甚至是折辱了穆云景。自穆云景九岁从军崭露军事天赋以来,辽地就有说法:“凡人子嗣,怎能奢望比肩四王子此等人物?”穆光白作为其父,也对这些民间说法也听之任之,他的盛名就在辽地燕地久盛不衰。年方二十而威震天下已然半生矣。穆云景转身面对着堂中各自心怀鬼胎的任何一人,并不刻意去看谁,自顾自说道:“七弟带信,让我优待梁国使者并保全其性命。所以我把人给砍了。”穆云景声音依旧激昂:“使者信上说蒙山城外三座军镇可换七弟回来,七弟信上说他回不来了。”刚刚看完穆云垂的家信的段磾眼皮微跳,偷偷瞄了眼穆光白,见他依旧面色沉静,他终究还是一言未发穆云景抱拳道:“七弟确实回不来了,军镇我也不可能给,为表决心,使者必死,燕梁战端,迫在眉睫,大家回去准备吧,此仇必报,马上就报!”军镇是穆云景不给,不是燕王穆光白不给,马上报仇也是我穆云景的安排。一介臣子当燕王的面嚣张跋扈至此,离奇的是,所有人对这一切毫无异议,居然安静听命各自离去。段磾也站起身向穆光白告别,向穆云景点头示意自背手离去。燕国兵马大都督,总管燕国三州之地军事,穆光白交付身家性命的信任,谁能有异议?待众人皆散去,穆光白才开口道:“云垂他…如果真的回不来,你能心安吗。”穆云景道:“如果信上真说了他回不来的话,这封信就送不出来。天下谁能不懂,自然都知道我在说谎。”“我越是想让云垂死,云垂就恰恰难死。”“姚家父子有那么蠢?”“骗他们自然骗不过,骗悠悠众生造个势还能骗不过吗。”“要开始了吗?”穆云景突然疾步走出堂屋,站在廊下向天空伸出单臂,一只体型健壮的鹰隼呼啸着落在他的臂膀。穆云景带着鹰隼重返堂屋,摇摇头道:“时机还不成熟,但是也该做做样子,只是保住云垂和三镇。”穆光白疑惑道:“一直没有人告诉我,云垂到底擅自出城越境做什么去了?你是否知情?”穆云景恭敬道:“找人。”“什么人?”穆云景笑得高深莫测:“应该是挺重要的人吧。”旋即穆云景又直白地问自己的父王:“您真的有那么在意云垂吗?”穆光白闻言眼神冷冽地盯着这个自己最得意的儿子。穆云景毫不退让地直视自己尊敬的父亲。末了,父子二人一人转入庭后,一人默默告辞。:()随风遗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