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弟二人进入屋叙话,一路有弟弟扶着,沈春芜也没磕着碰着。屋内置具极少,一张堆满书卷的桌案,一张木榻,以东是堂厨与柴房,以西是睡觉的地方,东西两处就隔着一张垂帘。
张妈妈往炭盆里添了几块炭,屋内暖意融融,她看着坐在火光前偎坐一处叙话的二人,心中胀瑟无比,红着眼眶出去了,关上了门扉。
沈春芜道:“你身上的伤都好了吗?”
沈冬昀道:“阿姐不用担心我,当初王爷遣人救下我时,吩咐太医院的符医正医治好了我,伤好后,他安排了这一座竹屋,幽静深谧,既不容易让外人发觉,也便于我用功备考。”
谈及备考之事,少年嗓音有了明显的波澜:“王爷说我今岁可以下场,让我不用担心其他的事。如果能挣得功名,待我强大起来,我要保护好阿姐,也要替阿父阿娘报仇!”
沈春芜静静地听着弟弟说话,神情有些复杂。
她与沈冬昀是同一年出生,她生在早春,他生在晚冬,因此,他们的名字各带了一个“春”“冬”,虽说同岁,但两人性情各异。
沈春芜喜欢钻研医理,研读各种医书,沈冬昀是厌倦读书的,那些由蝇头小字把纸页铺得密密麻麻的书籍,他一看就头疼,沈循生前常常摁着他的头去读书,他要么敷衍读个几页,要么就在书页上鬼画符。
沈循见之,气得要把笤帚抽打他,他一遛就遛没影了,实在逃不了,就躲在阿娘林氏身后,让林氏替他求情。
林氏心软,也总是庇护着沈冬昀。
沈循与林氏是恩爱夫妻,膝下只有姐弟二人,素来都是娇着宠着,沈春芜身作姐姐,自然也事事让着弟弟。
她看出弟弟志不在医道,就想着,有她来继承阿父一生所学和衣钵,弟弟可以去过他真正想要过的生活。
林氏生前,也经常对姐弟俩说,她不是望女成凤、望子成龙的人,唯一的祈盼就是他们能顺遂安康,快快乐乐过一生。
回忆接踵而至,如一股汹涌的热潮,反复冲刷在沈春芜的脑海。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见弟弟如此乖驯懂事,一心争取功名,畴昔那潇洒张扬的锋芒都被磨平了,按理而言,她应当感到欣慰,但如今,她只感觉到心疼。
在跌入低谷的时候,人总会迎来暴风般的成长,人不是慢慢长大的,而是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接受亲人离世的这些事实,何其痛苦,她历经了很长时间的一段低谷期,才勉勉强强地走出来,竭力做到不沉湎过去。
沈冬昀想必也是如此,在她的面前,他的口吻不算沉重,但也不算轻快。
“不说我自己了,我还有好多事想问阿姐。”沈冬昀看着长姊,欲言又止,沈春芜觉知到什么,笑道,“你是想问我的眼睛是什么回事,是吗?”
沈冬昀艰涩地问道:“是那些狱卒对你上刑所致?”
对弟弟,沈春芜没有隐瞒,以实情相告,沈冬昀听罢气愤不已,立即起身要去找顾辞算账。沈春芜觉得他一时冲动,摁住了他,对他道:“你的当务之急,不是为我复仇,是把书念好,明白吗?”
沈冬昀也觉得自己冲动了,凭他现在的能耐,根本还不足以与顾家抗衡,若贸然行动,必定会给长姊带来麻烦。
只不过,他没料到顾辞会是这般歹毒之人,沈家出事以前,他见过顾辞几面,对此人的印象还不错,觉得对方温和守礼,有翩翩君子之风,阿姐嫁给他,应是会过得很幸福。
一朝家变,这个温润之人就露出伪善与阴险的一面,居然将长姊害得这样惨。
若非襄平王在婚宴之上带走了她,后面在顾府的生活,当真是不堪设想。
甫思及此,沈冬昀掩藏于袖裾之下的手,遽地攥握成拳,试探性地问:“襄平王待阿姐好不好?可有伤害过你?”
沈春芜微微一怔,料到沈冬昀定是听到外头那些流言了,才会如此担忧自己。
她想了想,很轻地摇摇螓首:“他不曾伤害过我。”
她与盛轼成婚快一个月了,谈不上相敬如宾,他次次都会吓唬她,逼压她,但从不曾有实质性的伤害。她知晓他残暴杀伐,是怕极了,不过,他所杀的那些人都该杀,对于他的一行一止,她从未干涉,也极少过问。
盛轼将她当阿猫阿狗养着,她深知自己的分寸,在合适的场合里说讨他欢心的话,从不僭越逾规。
然而,他坏就坏在有个狗脾气,很记仇,喜怒无常,常要让她哄就是了。
沈冬昀舒下一口气,道:“那就好,阿姐千万不能喜欢上他,像他这般位高权重的人,少不得要纳三妻四妾,女子之间的斗争,素来可怕,我不愿阿姐卷入这种宅斗之中。”
沈春芜失笑,觉得弟弟委实是多虑了,他不了解盛轼,她可是了解的,盛轼若是真有纳妾之心,当初在她从慈宁宫回来,他就不会拂了淳元县主的面子。听闻淳元县主倾慕盛轼久矣,甚至到了愿意当妾的地步,但盛轼铁石心肠,不曾动容。
退一万步而言,假令盛轼真的要纳妾,她也乐见其成,这般他也不会处处难为她、欺负她了。
只是……
沈春芜清醒的思绪之中,掺入了一丝幽茫。
他也为她做过很多事,诸如替她撑腰,为她觅寻至亲,若是她心中毫无波澜,那是不可能的,甚至也会想,他处处欺负她的时候,为何也要做这些投她所好的事,来让她开心?
人是感情动物,与对方相处久了,会自然而然产生一种依赖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