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真子侧眼一撇,林涵影颇知趣地后退。“现在算是三足鼎立,一派要求斩草除根,一派主张从轻发落,还有没明确表态的……你们到之前已经议过很多次了,都说等你们来之后看你的意思再讨论。”“……关我什么事。”镇霆头皮一炸。“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不是?”灵真子抽抽嘴角,“打出个所谓玄溟教的旗号,好像觉得江湖事应该江湖了,可江湖人不会闹着裂土建国,这个理由能骗谁?”镇霆听灵真子这话觉得奇怪,但没有细究,他并不喜欢这样你死我活的地方,他也不愿让自己的剑染血,“不会真最后让我决定怎么做吧?”“不会,”灵真子摇头,神色倒很轻松,“天机营又不是摆着看的,最后肯定他们拍板,你来也就磨嘴皮,毕竟不能白来,真要做事也得出力。”事情发展真如灵真子所说,弈剑诸人到云梦泽的次日,天机营主将便召集各派主事至大帐商议。镇霆辗转反侧一整晚,一早就离开营地去练剑了。信送到弈剑营地时还没回来,等他得知消息赶到中军大帐时,里面早就吵成了一团。原本和共工世系就不对付的荒火教态度最为激烈,毫无余地要求全部歼灭;云麓仙居由于王朝立场,一直跟着天机营默不作声;主张心怀苍生的冰心堂反对的态度也很强硬;剩下几家大多事不关己,其中也包括灵真子代表的太虚观。他一进门就集中了所有视线,无论哪方都在等一个设想中的盟友。冰心堂的姑娘见镇霆进门,一改强硬模样来打招呼;对面针锋相对的荒火主事见这情形,颇不屑地冷哼一声。镇霆觉得自己这仇恨拉得莫名其妙,有点尴尬地笑了笑,到唯一空着的位置坐下了。坐在主位上的天机营主将见镇霆落座,拍拍盔甲站起身来,无形中压制住可能再起的争论,“既然弈剑的主事也来了,时间不等人,相信各位已经和门派里商量好了态度,我也不再多说,从荒火教开始各自讲讲意见。我们这些人雷泽一行是什么结果,就看诸位的了。”看来天机营是铁了心不想再拖延,这表态未必没有朝廷的意思,镇霆偏头看一眼坐在身侧的灵真子,后者没有看他,脸上也没任何表情,仿佛入定一般,不知在想些什么。荒火教的汉子起身丢下一句斩尽杀绝就不再言语,随后的魍魉翎羽两家则表示弃权;冰心说以德服人,而云麓必定跟着天机表态——这样一来,面对面对上的竟然成了灵真子和镇霆。气氛骤然十分压抑,几乎所有目光再度集中于镇霆身上,但灵真子仍然没看他,自顾自垂着眼。镇霆被这情形弄得头大,咬咬牙硬起头皮,“在下也觉得还是从轻处理,勿要多做杀孽为好。那玄溟教中的少年幼童不通人事,自然也是无辜,无论如何,不必拿他们来作文章。”荒火一听这话就要翻脸——前几日玄溟教中有两个孩子摸进他们营地,闹出好大一出乱子,镇霆这话听来简直无理取闹——天机主将瞥他一眼按住性子,又点灵真子的名,“云笈道长如何看?”镇霆转去看灵真子,神情略带些希望,那人自沉默中抬头,唇线隐约勾出弧,看得人心下不安。他毫无所觉,不疾不徐开口说道:“贫道以为,对这类贼子,应斩草除根。”天机主将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前些时候的针锋相对在他眼里仿佛都没发生过一般,“既然诸位都觉得斩草除根更好些,便请全力协助王朝平叛吧。”那一瞬间,镇霆觉得自己应该是很愤怒的,但很快又平静下来。既然灵真子说出这话,想必有他的原因。就算这样表态,诛杀乱贼这样的事与他们江湖人又有多少关系,即便他们于各自门派身居高位,毕竟远离庙堂,很多事他们不清楚,也就无法插手。来自天机的将领似乎早就在等这样的局面,当即作出进攻安排。以朝中士兵为主不假,但其余几大江湖门派也并未能置身事外。先前最反对的冰心堂见无力回天,出言请调后方军医营,那将军略笑一笑便准了,镇霆张张嘴想要说什么,被灵真子在案下拽住衣角,那些难以言明的心思在嘴边打个转,又原样咽下去了。夜半时分灵真子独自来寻镇霆,后者果然还没入睡,正在那略动一动都担心会塌掉的行军床上辗转反侧。见他过来,先是正中下怀地笑,紧接着翻身从床上跳下,抽出朱天狱炎剑横在面前,“慢着,夜闯弈剑营帐,意欲何为?”灵真子斜眼看他,似乎觉得这人很可笑,但也十分配合地抽出玄天邪王剑作严阵以待模样。谁知镇霆只是将两把剑来回打量了几圈,很得意地说,“朱天剑比较好看。”“英雄所见不同。”灵真子应付他一句直奔主题,“你打算怎么办?”“什么怎么办,”镇霆拉着他到和床一样破烂的椅子上坐下,说,“能怎么办。本来以为你帮我说几句话,大家都免了这一出,回家各做各的——哎我跟你说朱天剑原来是带剑谱的,广成子祖师留下的原件,和我之前看的那些东西简直天差地别——”灵真子几乎要被镇霆的不靠谱气笑了,“你脑子里光剩下剑了吧,如果说几句话就行,为什么冰心堂那姑娘说了那么多都无济于事,云麓仙居会早早摆明立场跟着天机营站队?”正滔滔不绝讲朱天剑剑谱有多精妙的镇霆硬生生收住,他茫然地看向灵真子,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身上的气质与初见时完全不同了,那种对剑发自内心的喜爱与求道的愿望已荡然无存——假如他们此时才初识,自己定然不会结交。“你这是……”镇霆轻轻把放在膝上的朱天剑拿起,“什么意思?”他的动作显然全被灵真子看在眼里,身着道袍的年轻人苦笑了一下,“伐木不自其本,必复生;塞水不自其源,必复流;灭祸不自其基,必复乱。打着共工之名借宗教之尸还魂还想裂土建国……这次是朝廷想斩草除根,你一点儿也没看出来么?”“可是,”镇霆绞尽脑汁想发表些看法,他直觉不愿赞同灵真子,仿佛那就宣告了某种屈服,可又隐隐感到灵真子所说其实是对的,但无论怎么说,自己是绝对下不了手的,朱天狱炎可斩妖除魔荡尽不平,却从未沾过半点人族的血,“可是……并不一定要做得那么绝,不是吗?”灵真子没有说话,只是对着他笑。镇霆注视那若有似无的笑容,隐约觉得从前那一心求剑的太虚道人又回来了,还带着无法抹杀的悲天悯人。他们就这样相顾无言,好似代表两种不同的立场在无声争斗。又过去许久,灵真子率先放弃,移开停留在镇霆身上的眼神,“告辞。”镇霆目送他离去,不由自主握紧手中朱天,一个疯狂而别无他法的念头突然在他脑海中冒出来——自己所相信的剑与道,决不会是同类相残的。次日一早东方未明,镇霆从怀里摸出瓶珍藏许久的魍魉屠苏酒一口饮尽。冰冷的感觉从头顶弥漫开来,整个人仿佛被封进一缸冰水。他活动一下关节,暗自庆幸自己早有准备,接着小心翼翼从弈剑营地绕出,穿过冰心营地沿荒火营地外围向外,只要能平安无事从荒火营地出去,那他牺牲的一夜好梦也就值了——正当他迈出最后一步正式离开门派联军营地,身后却忽然响起一个女声,“镇霆前辈,这么早就去练剑么?”被发现了!镇霆头皮一麻,缓缓转身去看,只见林涵影携鹤而立,正略带笑容地望着他。“天气寒冷,不如喝杯热茶暖暖身再去练剑?”她笑意盈盈,仿佛镇霆当真只是早起出门练剑这么简单。后者无法拒绝,只得随她回了太虚营地,暗自祈祷屠苏酒的效果能撑到喝完林涵影的茶,他没想到会有此情形,唯一带的一瓶早就一滴不剩。还好太虚营地包括灵真子在内大多数人尚未起身,免去不少被询问的尴尬。随手接过林涵影递来的茶喝了,一阵暖流驱散了不知是天气还是屠苏酒带来的冰寒,他刚要礼节性地开口称赞几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