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毒龙吗?”他问。
“没有啊,”巫曦没有察觉他的异样,“不过在我曾祖,曾曾祖那会儿,毒龙倒是时常来骚扰神人诸国,长留也时常收留别国逃难的神人。因为我们有守生嘛,毒龙和其他妖兽都打不进来。等到我父亲这辈,毒龙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好像绝迹一样,还真是奇怪。”
孔宴秋静默片刻,巫曦抬头,观察他完美无瑕的侧脸:“你怎么啦?”
“昔年,莎底新比丘的脚背被黑色毒龙咬伤,他痛不欲生,恳求佛陀拯救他的性命。佛陀于是传授他孔雀明王经,以此远离一切毒害恐怖,获得福德。”孔宴秋轻声说,漫天风雷呼啸,他的声音却叫人听得那么清晰真切。
“孔雀明王可以解除东西南北,上下十方的苦厄,可孔雀胆却是世上最剧毒之物,因为孔雀专食毒龙,所以它们的流毒和业障,同时深深地渗进孔雀的胆汁当中。
“千年万年,金曜宫的孔雀每每倾巢而出,下到大荒捕食毒龙。据说那龙巢曾是遮天蔽日的界国,国中有十万条小龙,十万条大龙,十万条老龙,皆被孔雀贪食殆尽——”
巫曦听得出神,忍不住追问:“然后呢?然后怎么样了?”
……然后,光阴不识寿数,光明伟岸的金曜宫内,竟诞下了一个通体黑紫的畸胎。那个畸胎被认定是世代累积的龙毒和孽债,是孔雀屠戮龙巢的因果的具象化。因此,它刚刚睁眼,双翅如芽,全身的绒羽还浸透着湿漉漉的羊水,便被毫不留情地丢出金曜宫,从九重云端坠落大地。
孔宴秋垂下眼睛,睫毛颤动。
“——然后,毒龙就很少见了。”他哑声说,“或许真是被孔雀吃绝种了,也未可知。”
巫曦仔细看着他,忽然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面颊。
“你在伤心,为什么?”
今天之前,孔宴秋从来没有把自己的往事和心事对他人倾诉过,业摩宫众妖流传的所谓真相,也不过是以讹传讹,拼凑出来的胡言乱语而已。但在万米高空,在只有他和巫曦两个人的时候,孔宴秋不由自主,低声地道:“生来残缺,命中注定,不该伤心吗?”
“你哪里残缺了?”巫曦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你很好,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复又道:“而且,命只能决定一个人的出身,决定不了一个人的将来。”
“那什么才能决定呢?”孔宴秋低头看他,即使这时心情阴郁,他还是觉得巫曦很有趣,这么小的孩子,居然要和他讨论这么深的话题。
巫曦坦率而天真地回答道:“你的心呀!你的心往哪里走,哪里就是你的将来。”
孔宴秋定定地凝视着他。
“我打小就知道,我父王不喜欢我。”巫曦自顾自地咕哝道,“我的母亲是药师国的大巫祝,她在生下我之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我从没见过她。我没有母亲庇护,父亲也觉得我讨嫌,我虽然是王子,过得可能还不如普通人家的小儿子。”
讨嫌?孔宴秋扬起眉梢。
他如果讨嫌,世上还有谁人是可爱的?
“不过,虽然我年纪还很小,但我已经切身体验过很多世态炎凉,人心幽微的故事。”巫曦说,“从它们身上,我渐渐明白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每个人都是一面镜子,我也是一面镜子。”巫曦说,“他人如何待你,其实折射的是他们心中的期望和恐惧。”
“在长留王宫,我父亲不喜欢我,他是君王嘛,很多人揣摩他的心意,也跟着对我苛刻,嘲笑我,戏弄我。但我真的有他们说的那么糟糕吗?不是的,我很好,他们待我不好,是因为他们在我身上挑到了自己的刺;而他们用来刻薄我的言语,实则向我暴露出了他们心中最担忧,最惧怕的事物。”
“只有你的心,才能照出你未来的路。”巫曦喃喃地道,“我遵从了我的心,所以无论那些人怎么说,怎么做,我都没有退缩过,我还是会笑,还是会高高兴兴地过好每一天。”
“当然啦,我有时候也会哭,有些人觉得,我哭了,就是他们赢了,是他们欺负人的策略取得了胜利。但哭是不用觉得惭愧,更不用遮掩的,哭完之后,我就又快活地跑去到处玩,那些人还要愤恨地骂我缺心眼哩!
“你看,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可他们的喜怒哀乐全都围着我转,这正是因为那些人的心太驳杂,像微尘一样飘忽不定,所以才会被更强大的心牵着走。而我呢,我就是比他们更坚定,更有力量的人。”
孔宴秋无言以对地望着他,在巫曦身上,他第一次感到如此强烈的震撼,仿佛直视了一颗剔透似水晶,又坚如金刚石的强大心灵。
“……你说得很对。”最后,他哑然地道,“看起来,在修心的方面,我得向你学习讨教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