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毓承不由得看了眼仔细看着布料花纹的夏夫人,灯烛下的眉眼温柔,与平时劝他吃牛乳燕窝的语气一样,絮絮说外面的天下。
“京城来回江州府千余里,路费便需一大笔银钱。若吏部有空缺,陈进全人不在的话,差使就落在了别人的身上。且官员任命有规定,必须在时日内到任,迟到会受处置。陈进全不敢轻易回江洲,在京城侯官,除却吃穿住行,还得到处打点关系。京城有放印子钱的人,专门放给侯官的人,举债侯官,赴任。陈进全祖上发达过,到祖父辈没落了,考中同进士,谋个幕僚,学堂先生的营生,赚到的那点银钱,估计自己都捉襟见肘,哪顾得上家中妻儿。”
桐歌量好了尺寸,抱着选好的布退了出去,屋内只有夏嬷嬷在,夏夫人便没隐瞒,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陈进全想要侯到官,一要有人,二得有财。你叔父升迁明州府知府,公中拿出了五千贯钱。你叔父是宁氏人,五千贯钱不算多,换做别人,一万贯钱拿出去,也不定够得着。僧多粥少,且这份粥,众生哪能平等,有人在前,有人必须靠后。”
宁毓承愣住,他清楚官场复杂,没曾想,大齐官场腐败至此。
“瞧你,可是吓着了?”夏夫人轻戳了下宁毓承的额头,笑道:“自古以来,官场规矩便是如此。你不做,自有人做。”
夏夫人说起来稀松寻常,想是不成文的规矩,大家皆心照不宣。陛下知晓,朝臣官员亦知晓。
在大家都认可的规矩中,若不遵守,门都摸不着。侥幸挤进去,亦会被摒弃在外。
宁毓承问道:“阿娘,叔父的俸禄呢,一年多少贯钱?”
夏夫人道:“明州府算上州府,正俸添支公使钱,七七八八算上的话,一年大致在八百贯钱左右。你叔父在明州府,比京官多了职田。明州府的职田三十五顷,你叔父拿一半,其余不等分给通判主簿一众官吏。”
三十五顷职田就是三千五百亩,宁悟晖占一半,赁给佃户耕种。产出的粮食等收益不算在内,宁悟晖的俸禄,要六年不吃不喝,才能回本。
人情往来,上孝敬下打点,宁悟晖还要养六个幕僚,侍奉奴仆,往公中交钱粮。
怪不得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这些钱粮,最终会由谁承担,宁毓承并非天真稚儿,他一清二楚。
夏夫人不想多说三房的事,转而说起今年春闱:“你小舅舅跟大郎今年都春闱,我只盼着,两人都考中。你大伯父身子不好,不喜官场,辞了秘书省正字的差使,回到江州府老宅,你大伯母始终憋着口气。要是大郎能高中,她也能扬眉吐气。你小舅舅贪玩,交游广阔,你外祖父最放心不下他。要是他能考中,随便点个下县的县令,让他有正事做,好过他成日闲晃。”
照理说,陈进全与宁氏攀得上关系,他侯官五年,可见宁氏并未将关系用在他身上。
宁氏族人姻亲众多,比如夏氏。陈进全这个同进士,对宁氏来说并不值钱。
宁毓承沉默片刻,道:“阿娘,陈淳祐是我同窗,家中着实穷困,我想明朝再去瞧瞧,能帮一些是一些。”
夏夫人忙拦道:“你不能去,他阿娘生病,你可别过了病气。”
见宁毓承不做声,夏夫人无奈道:“我让夏嬷嬷去,你放心,夏嬷嬷办事妥当。陈进全多少有个功名在身上,举手之劳,结个善缘也好。”
“有劳阿娘了。”宁毓承心想夏夫人出面最好不过,起身见礼,再朝夏嬷嬷颔首:“夏嬷嬷,若有不便之处,你知会我一声。”
夏嬷嬷朝夏夫人笑道:“七郎真正忠厚良善,这人行好事,菩萨必保佑,夫人以后有大福呢。”
夏夫人听得眉开眼笑,宁毓承施礼告退,前去宁礼坤的院子知知堂。
廊檐下的壁灯照着,寒冷时节,庭院仍旧郁郁葱葱。
知知堂尤其如此,厚重的朱门后飞檐斗拱,高大的香樟树,枝丫繁茂,一并伸向黑暗的夜空。
宁毓承望着天际,脚步缓下来,在门前踟蹰。
他清楚自己的路,读书上进,入仕为官。
却又什么都看不清,大杂院的景象,在他眼前浮动。
他该去向何方?
院内,宁礼坤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小七!你磨磨蹭蹭作甚,还不进来!”
宁毓承望天,莫非,天注定让他不能退后,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