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午,丫鬟雁弩算准时辰,奉来饷食,是因彭姑归休,这几日的膳饮皆由东厨掌管。
她兴冲冲进了厅堂,却见满室一派狼藉,竟无处落脚。
“我来吧。”细宝从寝内打帘出迎,亲自接下那份食盒,边解释,“休见笑,娘子正急忙慌寻东西呢,晨起便开始翻箱倒柜,也不许我等插手。”
“五娘子丢东西了?别是什么名贵要紧的。”
“不碍事,几捆破竹片而已,哪里有笨贼要贪这个的,多半是娘子又随手乱放了。”
两人杵在香几旁闲聊了会儿私话,见缦双打了热水从外头进来,雁弩有些畏她,便立马敛声,欠身告辞。
“先紧着用膳吧,”缦双将木盆一搁,朝里间唤道,“娘子,天冷饭菜也凉得快,这些权该交给奴婢妥帖。”
细宝也附和着,去拾掇那矮案,布起碗碟了。
至于季蘅,已在屋里翻肠倒肚了整个上午,确有些眼花缭乱,她隐约记得,大概四五日前,因着委实清闲无聊,随手拿了卷《白虎通德论》誊抄练字,可没过多久,就嫌里面的内容太无趣,也端正得写累了,便开始负气地鬼画符,一时兴起,旧病复发——于空处默了篇辛弃疾的词作。
旁的都没什么,此类诗歌体裁虽被迫提早了几百年出现,但私下写画,又不传阅,应当无伤大雅,偏只最后那句,越想越不妥:
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①
要说天底下姓曹姓刘的多多了,这会儿略提及倒无大妨,可那孙仲谋却是实实被点了名的,如今不过志学之年,谈何功绩名望?莫说他哥尚未一统江东,连那大名鼎鼎的骷髅王袁术都还没死呢。
况且“生子当如孙仲谋”的赞叹,还是十多年后濡须之战曹操所发出的……
可不能捷足先登!
她也是昨日听闻曹操于蕲阳大败袁术的捷报,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天机不可泄露,等再想涂抹掉这些字,竟就寻不见那卷竹简了。
一夜始终悬着颗心,害怕竹简被城府深沉的人拾了去,用以拿捏甄家,自己没什么,甄尧却在袁绍帐下效命;虽不至于误解他们与孙氏暗通款曲,或当成反诗告密……可这些话现在看也实在别扭。
苦恼之余又自寻慰藉,甄家早已败落,没有安插眼线细作的必要,身边的几个丫头都很忠心,谁也不会故意藏匿,其余粗使婢仆更未必识字,近日家中甚至无俗客造访,有兴趣读书的不过甄尧、景湛——
季蘅的手忽摸到一袭漩纹的青缣帙帷,正是景湛常用的裹书套,前几日来她房里请教学问留下的。
哎!
终于给她记起,那日霜降正是陪伴二嫂邓端在秾园赏菊品兰,后又顺路去到临近的霁风斋歇腿小憩。
午睡起当是百无聊赖,她提笔练了一柱香的字,其间所阅览的竹简自然都放回了斋里的架子上,难怪将繁柯院翻破天了也不能找到。
就快入冬了,人不仅身子变倦懒,脑子也嫌冷不思动了,这记性是难逃得越发昏聩。
幸而忆起这些,季蘅终于宁神,如释重负地应了句:“好,马上就来。”
待速速用完膳,正逢晌午风大,她系了条斗篷,独自前往霁风斋。
那地界离繁柯院不算远,只因隔着小镜湖,去时还需绕条幽径,季蘅偶尔走累了,就会暗想,若在湖上摆条渡船该多方便。
虽说是因醉酒落水才来到这边的世界,所幸没留下什么应激障碍,她对江河湖海依旧向往。
可惜啊,至今还没机会驾一叶扁舟遨游江上,棹月穿云,体验一把什么叫“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②”的浪漫,如此这般了,才算真正当了回古人。
她甚至偷偷列了个清单,是关于穿越后必做的几件事,想着,等都完成了,再被曹丕一盏鸩酒葬送了去,也算死而无憾了。
胡乱想着,心情不由自在些。季蘅知道今日的霁风斋应是没有人在的,景湛早起带着束脩至夫子家拜谒,甄尧则陪薛婉回娘家省亲——她成了家中大王,无拘无碍,施施然踏进了这处平阔的庭院。
映入眼帘的先是大片藤蔓细密的爬山虎,橘红攀缘着灰墙,倒别致好看。
外门老旧,推开时吱嘎一响,就像仔兽的呜咽,刺耳又悲凉。
到了秋冬,寒风萧瑟,园草枯黄,天色总也阴沉。石径小路两旁,种了些秋海棠和银葛叶,却难添颜色,侧面的窗子微敞着,下台引水成池,摆了岩石假山和浮藻,还有两口碗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