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明月突然就发疯一样爱上了看书。
这股劲儿说来就来,没有预兆,跟走路上突然窜出条狗似的,叫人措手不及。当然,细究还是有起因的。她从冯月那里借了本《高老头》,看那名字,明月以为这是讲一个老头子的故事,什么样的老头儿呢?也许像爷爷那样,但作者是巴尔扎克,法国人,嘿,这可真够远的。明月难以想象法国老头子过的什么日子,把书拿回家,这一看,出奇地入了迷。
原来世界上有这么爱孩子的父亲,高老头对两个女儿倾尽所有,明月非常震惊。她完全沉浸在高老头的父爱里,陶醉不已,好像自己也被高老头疼爱着,她就是高老头的女儿。她把那些父亲如何疼爱女儿的细节,反复地看,反复地投入进去,暂时做起一个法国人的孩子。
然而,两个女儿的冷酷,很快叫明月陷入更大的震惊中,她非常容易动感情,非常容易生气,脸通红,简直恨不得跑进书里去把这两个女儿骂一顿,她流泪了,为可怜的高老头,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要辜负这样深沉的爱,有人想拥有,却没办法得到。
明月把子虚庄都抛之脑后了,她每天恍恍惚惚,像是活在巴尔扎克时代的法国。杨金凤见她吃饭时看书,烧锅时看书,夜里不睡还趴被窝里看书,一阵觉得挺好,一阵又生怕明月迷了。老李家的人容易迷,李万年迷,李万年他爹也迷,迷做笛子。反正姓李的这家都有点迷病,李昌盛迷什么?估计迷弄钱。
杨金凤只能宽慰自己,这是大学生给明月的书,总没错,她也就不说什么,只叫明月别偷摸半夜看书熬坏眼珠子。
书中经常冒出些句子,刺得人一愣。那种从没有人说过,却一出现就能往心里钻的话,太厉害了,明月浑身上下都涌起一种新的感觉。这种感觉,像一条新发现的河,突然流经了她。
“谁又能说,枯萎的心灵和空无一物的骷髅,究竟哪一样看上去更可怕呢?”
明月顿时觉得这话是在说自己,她的心灵是枯萎的吗?她还没长大呢,就枯萎了吗?完全不晓得自己想要干什么,打工吗?念大学吗?她越读这句话,越觉得不好受,甚至对棠棠发了次脾气,因为棠棠居然敢跟人一起去河沿玩儿水!
“你要是掉河里,淹死都没人知道!”明月气得乱抖,她还记得弟弟的死,李万年的死,反正死这个事,好像是随时能发生的,不分老幼。
棠棠死猪不怕开水烫,叫家里骂习惯了,在幼儿园也泼辣起来,跟人打架,什么都不怕。明月看她小辫儿松着,毛毛的额发拌着汗水贴在脸蛋上,脚上的凉鞋像局促的船————鞋子小了,大拇指窝在前头……棠棠并不觉得自己可怜,她只想吃根雪糕,巧克力味儿的。
明月有种很悲哀的感觉,如果爸爸妈妈都在,棠棠就不会这样,她们没有父母,奶奶是她们的父母。明月又觉得奶奶其实也很可怜,她更喜欢爷爷,不爱亲近奶奶,但奶奶是可怜的,她更累,更辛苦,却得不到人家的喜欢。棠棠现在不喜欢奶奶,也不喜欢姐姐,她开始叛逆了,明月见棠棠不怎么服气的样子,很沮丧。
她真想找人说说话,心里头就像盘着一团乌云,里头藏满了暴雨、冰雹、大雪,却被她使劲兜住,没掉过一丁点东西。她觉得特别寂寞的时候,就看见了《高老头》里的一段话: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幸福就是有人爱,有人疼;有一个可以向其吐露心中的欲望、梦想、悲哀、喜悦的朋友,可以向他赤裸裸地暴露自己的灵魂,把自己可爱的缺点和美好的优点和盘托出而不必担心被出卖。”
她对前半句没什么想法,倒有点羞耻,因为“女人”这种字眼太成熟了,看着别扭,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可后半句,明月都要看哭了,她没有这样的朋友,她自己都谈不上是自己的朋友,因为她没法说梦想,她还没搞清楚。可巴尔扎克怎么写这么好呀,他是法国人,他竟然懂得我的想法!明月非常惊讶,世界上也一定有人像她这样孤独的,想到这点,明月有些欣慰,好像自己的孤独都减轻了些许。
明月为了寻找同类,像狗一样,使劲嗅书里的每个字,标点符号都不放过。她又到冯大娘家里去借书,冯大娘告诉她,孩子走了,他们一个备考研究生,一个忙实习。
这两样事,明月都不太清楚是干嘛的,也许就是张蕾说的高级。她没空深思,迫不及待往书里扑去。冯大娘叫她自己看着拿,明月站书架前,跟进和尚庙烧香的呢,虔诚得不行。
借书回来,得准备晌午饭。家里没冰箱,夏天想吃肉现买现吃,平常只管吃菜园子,菜园子里头豆角挂满了架子,太阳毒,它们长得也毒,大清早瞅着还细嫩泛青,到晌午头了,好家伙,老了。一到这个时令,就是吃豆角,豆角炒鸡蛋,豆角烩五花肉,凉拌豆角。棠棠老说自己拉屎是豆角味儿的,她一点都不想吃豆角了。
没办法,晌午还得吃豆角。
明月在过道坐着择豆角,风是热的,头发丝缠脖颈子。豆角没择完,棠棠披头散发哼哼地回来了。
“看你疯的吧。”明月拍拍手,要给她扎头,棠棠怀里还抱着熊猫公仔。
日子久了,这公仔成一只黑熊,但还是很得棠棠宠爱,时常抱出去耍。
棠棠脸上叫人给挠了两道,红红的,明月瞅着她脸蛋:“呀,怎么搞的?”
棠棠飞速撩下头发:“毛慧说我熊猫是偷人家的,我说不是,我们就打架了。”
问了几句,明月很生气:“怎么能这样?”她带着棠棠到毛慧家去。
毛慧比棠棠大一岁,她家住西头,她妈正在院子里翻粮食,明月叫声“婶子”,把棠棠扯过来:“婶子,我听棠棠说,毛慧说这个熊猫是棠棠偷的,两人因为这个打架了,我来问问。”
毛慧妈觉得烦,屁大点事儿也值当来找,她热得要命,还等着做饭:“小孩儿一块儿玩,哪有不硌牙的?”
明月说:“那也不能随便说瞎话吧,你看,棠棠脸都叫毛慧抓烂了。”
毛慧妈不看,低头翻粮食:“毛慧还在外头玩儿呢,回家我说她。”
明月点点头:“那行,你让毛慧别说棠棠偷东西了,没影儿的事,小孩儿也有自尊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