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一张桌子上用早茶,衡南捧着杯一口一口喝,水雾漫过眉毛,薛雁捏着帕子端端坐着,茶杯摆在桌面上,在美人面前升起薄雾。
薛雁的声音细柔和善,说话却相当沉稳:“你有多大了?”
衡南拿手背抹一下嘴唇:“十五岁半。”
薛雁道:“再过一个月就是我的十七岁生辰,叫你南妹妹,可以吗?”
衡南实在恶心于与陌生人称姐道妹,把头按得更低,答得更乖顺:“不敢,姑娘叫我名字就好。”
薛雁和薛雪荣对视一眼,薛雪荣摇了摇头,是说“她平时可不这样的”,薛雁若有所思地转过脸去。
薛秀荣皱一下眉:“礼不可废。进了盛家的门,就把那些坏习惯都改一改,还像在那地方一样花儿柳儿地喊,你自己轻贱不要紧,让外人听见,以为薛姑娘无礼。”
衡南眉头微蹙,叹道:“正是这个道理。可薛姑娘叫盛君殊表哥,那该叫我表嫂才是,衡南身轻,当然担不起一句表嫂。姑娘一时糊涂,叫妹妹可是乱了,让人听见发笑,衡南不敢,故而推辞。”
薛雪荣气得不轻,衡南怼她可不是一次两次了,刚要说话,薛雁喝了口水,笑道:“难为你这番苦心,按理说,是该叫一声‘表嫂’才是。”
“只是两家已换了庚帖,九月份我就要进盛家的门,做表哥的妻,到时你我还得姐妹相称,本想先同妹妹说好,咱们两个也好培养感情。”
衡南听了,像被人锤了一棒,飞快地看她一眼。薛雁细眉细眼,皮肤细嫩,微笑起来平静和善,端坐窗边,只两耳下的翡翠耳坠在摇晃着,像一尊白玉观音。
跟薛氏一类的女人。
仿佛她还站在二层楼上,边嗑瓜子边嘲笑着进了盘丝洞的唐僧,唐僧们捏着洁净的、带着香味的帕子抬起一张张涂脂抹粉的脸,略带嫌恶地挑选着货物。
有时她也觉得,挑选人的是人,被挑选的是兽。她们被关在笼里,骨头蜷缩得畸形,公子屡次拿手掰着,想要把她铺平舒展,可是不行。
她讥讽地想,薛雁长得没她好看。
可是盛君殊根本就不看脸。
薛雁不用他掰,不用他教养,她学了十几年如何伺候男人的时候,薛雁和盛君殊一样,学了十几年的诗书,婚事成了,他满意了,薛秀荣也满意了,唯独她……
“原来是这样。”衡南瞬间变了张脸,乖巧地笑道,“以后请雁姐姐多关照。”
薛雁微不可闻蹙了一下眉。她不怕那些依仗宠爱撒娇耍痴,胡搅蛮缠的。越是不清楚自己几斤几两的人,越是容易情绪激动把自己作死,或者从高处掉下去摔死。
那些庶弟庶妹,比起她来还是见识短浅。勾栏里出来的女子,果然都是人精,识时务是第一位的,还真像姑母说的那样,她“滑”得很,让人不好拿捏。
薛雁笑道:“你住在东院吧?我去看了,里头东西不多,多数也旧了。我都着人全部换了新的,置办了珠钗、胭脂、衣裳,又点了几个丫鬟,你一会儿回去看看合不合意,倘若有需要的,别拘礼,尽管来找我说。”
衡南默了一下。
外人看来,薛雁照顾她分神费力还花钱,真是再大方体贴不过。可这是把她的地盘,从盛君殊屋里挪出来,彻底划死在东院了。
岂止如此,连她的打扮和装束也都规定好了,她不住,不穿,不戴,就是对表姑娘有意见,她哪儿敢?
衡南的头埋得更低,更谦逊:“多谢雁姐姐。”
薛雁和薛雪荣对视一眼,只觉得这一拳像打在棉花上。薛雪荣道:“你雁姐姐体谅你一人无聊,说是让你以后每天来这儿喝早茶,说说话,你愿不愿意?”
衡南只笑说好。
这是要搓磨她,一次不成就五次十次,总有一次逼得她露出真面目来,好借题发挥,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回了东院,屋子里的家具果然换过新的,闻起来有股刺鼻的漆味。衡南推开窗,两个瘦小的丫头垂着手从门外走进来,一个叫梅花,一个叫小端,衡南没心思搭理她们,看了一眼,就支使她们到外面去了。
拉开柜子,里面果然换了新衣裳,衡南拿出来一样一样看,边看边在心里冷笑,用着她的时候,给她的衣裳束着腰,领口恨不得低到肚脐上去;用完她了,便知道防着她,一件一件素得像刚死了爹一样。
还有桌上的簪子耳坠,少倒是不少,可惜这些菱形的方块的,笨重规整,怕是和盛老妇人戴的一个风格。衡南将这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推,蜷缩着躺在床上。
这薛雁不是个简单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