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柔软的东西一下一下地触碰他的额头。
黎向巍睁开眼,眼前悬挂着一截他洗澡前摘下的领带。
领带挂得很高,下段在眉心摇晃。
下意识地,他向上看去。
仰头的瞬间,头发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猛地攥紧,向后拉扯头皮,发出了“嗤”的声音,惨白的灯晃眼而过,他重重撞在淋浴间的玻璃墙上,发出一声哀嚎。
悬在空中的领带陡然一动,打了个转,似小蛇一般迅速甩尾,层层缠上他的脖颈。
黎向巍双手扒着它,眼珠凸出,喉中嗬嗬喘息,拼命摇摆脖子,仍然感觉它越收越紧。
他感到下腹一热,灵魂脱离出躯壳,似乎看到自己紫红的脸和爆出血丝的眼珠。
他恍然大悟,当时金耀兰也是这样的面貌。
她躺在阁楼的床上不吃不喝。她不再像刚刚发现他的惊天秘密时那样精神崩溃,歇斯底里,三个月的住院生活让她安静了许多,但也枯败下去。
丰盈的两颊凹陷下去,曾经顺滑的头发枯黄,使人想起搁浅的鱼。
他不忍心她呆在那里受折磨。还是把她接回了家,即使医生告诉他病人有严重的暴力倾向和自残倾向。
“我爸死了,金家倒了,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她嗓音沙哑,背对着他蜷缩,“你不用再惺惺作态。”
托盘是她最喜欢的复古木制托盘,托盘上的碗是结婚时一起挑选的小金鱼瓷碗。金鱼的半只尾巴脱落,再也无法在金黄的雪梨汤中遨游。
“吃点东西吧,阿兰。”他说,“就算你不是我的太太,你也是小江和小浚的妈妈,我不能看着你……”
二十年相濡以沫,多少是有一点感情的,即便这感情的初始不是火热的爱情,也一样熬成密不可分的亲情。
孩子母亲蜷缩的姿态,使她看起来只剩一把弱小的枯骨:“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把小江和小浚生出来。”
有很多事情早有预警。
而这些事情天生注定。
他超常的细致和审美,他送的礼物永远切中女人心意。
他坐怀不乱的风度,他比其他男人强出百倍的体贴和温柔。
他对健身的狂热,练就大卫一样的身材,却有着永远刮得干干净净的、不扎儿子脸颊的下颌。
言语的交汇,幽默的碰撞。
灵魂伴侣,上天眷顾。
而她深爱的这些品质,她为之赴汤蹈火奉献一生的一切,加起来却是他绝不可能爱她的证明。
这是怎样的一个玩笑。
“我恨死你了。”她沙哑的一把嗓音像刀划过金属,喉咙里含了一只哨,半是尖锐半是破音,谁也不知道她是在没有眼泪地哭,“我恨死你了。”
反复只剩这一句。
他也听多了这样的谩骂,麻木地放下碗出门。
未等到夜晚降临,佣人的尖叫划破长空,房间只剩飘荡的一双脚。
她生平高傲,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死法?
修长的脖颈断裂,眼球凸出,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吐出舌头。细心保养的皮肤鼓涨青紫,她生前迈脚步步生莲,死后地下却满是不堪的秽物……
只有小孩子似的瘦小的手,指甲上的丹蔻是熟悉的鲜红。
他将阿兰抱下来,眼泪打湿她最钟爱的旗袍。
因果轮回,他应该也是如此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