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听说还甚得王后欢喜的李廷尉一开口,全场人瞬间寂静下来。
就听得他缓缓开口道,“斯以为,善日者强,善时者霸。”
嬴政:“哦?”
众人也愣住了,“何为善日,又何曰善时,李廷尉,你可给好好说头说头。”
李斯的声音缓慢,腰背挺直,“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臣以为,欲一天下前,先积微。”
顿弱和蒙武齐齐捋了捋胡子。
顿弱眼神闪烁了几下,和在座同时左右交流的老臣对视一番,没有找到答案的他果决问道,“李廷尉刚说的强霸,又说积微,莫非强霸二字的奥秘正在积微?”
“正是。”
李斯道,“积微,月不胜日,时不胜月,岁不胜时。普通人只看重大事,却常常对小事傲慢,殊不知小事频繁,可累积的成果便多,大事偶然,可累积成果便少。惜时,惜日,惜季的君王便能在这些小事大事上获得成效,从而称霸诸侯,可倘若君王荒废小事,就会自取灭亡。财物宝贝一向以大为贵,政教功名却与此相反。是以,能够积累点滴成果的君王才能功成。”
在周围大臣们或赞赏或慨然的眼神里,李斯又慢慢吐出:“是以,‘积微’二字,才是真正的国之利器。”
“彩彩彩!”
“廷尉高才,在我等之上。”
“听闻稷下学子博才多学,修身自励,不乏治国强才,今日老夫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啊。”
姚贾率先举杯。
李斯酒意也有点熏熏然,这种显露才华和韬略获得的风头,糅合在身上简直是舒爽得让人难以置信。
甚至连丞相都与他碰杯,面上都是自愧不如之色。
当君上举杯看他的时候。
这种荣誉和认可,李斯内心流过的是无以言喩的**和畅快,被吕不韦被宗室打压积压了数载,如今该轮到他李斯一展抱负了。
嬴政拍着他的肩笑道:“好!好!好!卿之才具,无可丈量。”
原来君上心里都知道。
刎颈知己也!
李斯眼眶酸红,兰陵美酒灌入腹中,热流瞬间弥漫至四肢百骸。
他入了座,看到的是恍恍然飘飘然的器具,人声模糊,脸上带着惬意的满足。
“君上,臣还知有一位稷下巨子,才具同样无可丈量,他就是——韩非子。”
李斯那种快意瞬间如冰雪消融一般隐没了,随着这个名字,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记忆实在是太多了太多了,惊惧过甚,如今真正到临的一刻,他反而像是立在听雨歌楼之上,看着越来越近的渡口,西风照残阳。
手汗津津的,酒爵握得很紧。
那说话人的脸也映入他的眼帘,重重叠叠,彻底显现。
蒙家,蒙毅。
韩非。
韩非子。
角声催晓漏,曙色回牛斗。
嬴政立在檐下想了一个时辰,此时斗转星移,天将破晓,他眉头紧皱,下颌紧绷。
当今天下百家争鸣,早已经远离了周天子“礼废乐坏”的时代,如今是重“人情”而治,也就是依照人性趋利避害之实情。
所以才会有尚利重功、重农抑商、奖励耕战、利出一孔一系列的法度。
商君的大道没有错,可却差了什么,这不是真正的法。
真正的法治是什么?
真正的法家又是什么?
嬴政从通读《商君书》伊始,到现在是秦法坚定不移的操刀手,可内心总觉得,厘定严苛的法律不是真正的法治。
在陆陆续续通古博今时,直到读到《韩非子》,那将任性的丑恶,贪欲揭示的淋漓尽致的文字。
他边痛饮着兰陵美酒,方才大梦初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