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上电梯,进了我妈的病房。
她还是躺在最里面那张病床上。
她又瘦了,几天不见就又瘦了一圈下去。她身上几乎连二两肉都没有了,眼窝都深凹下去了些。
看见我,她惨白地笑了一笑,招呼我过去。
小姨就坐在她床边。
看见我,小姨有些不太自在。她皱皱眉,开了开口,却欲言又止。
我走进去,放下书包,坐到我妈床边。
我妈还打着点滴,手背上插着针头。她伸出那只打着点滴的手,那手瘦得手背上尽是青色蜿蜒的血管。
她的手伸出床边,朝着我探了过来。我立刻明白过来,把自己的手伸了过去。
我妈拉着我的手,把我往她跟前拉过去了些。我跟着她的力气往前倾身,看见她眼周都乌青了一圈,还泛着红,像是刚哭过。
我心上又一痛,抿了抿嘴,自责起来。
现在想起来,我还是会觉得这一切真是奇怪。一个癌症,让我跟我妈担惊受怕彼此会受伤。
我跟我妈血肉相连,相依为命了十几年,从没有什么尖锐的冲突。
我妈很爱我,哪怕我身上流着骗了她背叛了她的恶心的男人的血,她也认定这辈子只有我一个小孩,心甘情愿辛辛苦苦地把我养大。她甚至不对我有什么太大的期许,她总说成绩无所谓,我开心就行,只要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就行。
我妈从没有真正大动肝火地骂过我。
我妈总惦记我,我也惦记我妈。
所以等到了她被死神下判决的这一刻,她怕伤了我,我怕伤了她。
她怕我知道尖锐的事实,我怕自己的坚持让她伤心。
我们都怕,于是一步一步小心翼翼,伸出的脚犹豫不决。
我忽然有些想说算了,我妈不愿意说就不说了。可一这么想,脑子里又立刻冒出另一道声音说,算了什么算了,一直这么下去能怎么样?她能瞒着我到什么时候?
家里就我们两个人,我妈得癌要靠我的,我怎么能什么都不知道?
于是到了嘴边的“你不愿意说就不说了”的这句话,又被我生生咽了下去。
“儿子。”
我妈叫我,我抬起头。
她看着我,我被她眼睛里的眷恋不舍吓了一跳。
我察觉到她握着我的那只手用了些力,很用力地用了些力。可那根本称不上是什么力气,我用力缩手就能甩开。
我沉默了,我察觉到她得了大病,她也知道自己可能剩不下什么时间了。
她说:“妈妈不是故意骗你的。”
“我知道。”
我说。
她虚弱地笑了起来。
夜深了,外面的风又大了。
这几天温度一直在掉。我走出医院的时候,黑墨似的夜色里呼啸地挂着嚎哭一样的冷风。
我几乎看不清眼前,头发被风吹得杂乱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