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歆月跟茶馆管事的人聊了一会,正式给自己请了一会假,她走回到桌边的时候,茶馆用音响播放起一张古琴曲的专辑。 她在桌边坐下,整个人的精神好像也好了一些。“其实事情的经过,我已经写在微博上了。” “我读过了。”罗奇接口道,“但还是希望能当面听你说,也许能了解更多的细节。” “好吧。”她点点头,“但我遇到的也算不得什么事,我讲出来也不知道你们是不是感兴趣,其实也没什么好讲的,事情只是有点怪。我跟别人说起的时候,人家都觉得小女生天生就是胆小多疑,见了什么都害怕,所以根本不值一提。” “没关系的。”罗奇诚挚地说道,“如果是以前我可能也不会相信这些事,但是自从去年出了那破事以后,我的想法就变了。女生的地嫁给了我后爷。他是个挺有钱的人,我不知道他年轻的时候是做什么的,但是奶奶嫁给他之后似乎日子过的好了许多。如果勉强说他什么地方不好,大概就是性格有点怪,不太爱说话。 他在城外不远的乡下有个房子,我一直都觉得他更喜欢住在乡下,我爸刚一考上大学离开家,他就带着奶奶搬去了乡下。我小时候住在奶奶家的时候,就是住在乡下。那时候后爷带来的姑姑已经结婚了,不过她有时候也会回来小住,对我也不错。那时候我常常会想到我的家人实在很特别,我虽然没有父母在身边,一个屋檐下的一半人跟另一半人又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但是我们也相处的不错,所以我想大家聚在一起就是缘分吧。不过也许缘分这种东西,有聚就总有散的时候。有一天我姑姑突然就得急病死了,后爷性情大变,总觉得姑姑的死跟姑父有点关系。没过多久,我这个姑父又死了,再过了一阵子我后爷也死了。我奶奶又搬回了城里,跟爸爸和我住在一起,所有跟我们没有血缘的人就这样突然消失了。回头想想,就好像夏天的一阵穿堂风。” 罗奇适时地“嗯”了两声,鼓励关歆月继续讲下去,但关歆月讲故事的方式实在是太阴沉了,就像是只告诉人家一堆事情的节点,虽然别人倒是一下子就明白了整件事情,而且也知道了这家人遭遇了一场惨变,但实在没法产生特别同情的感觉。因为就连讲这件事的人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冷漠,就算他刚才讲那个不经的故事时,情感都要比她丰沛得多。而她的潜台词就仿佛是说,死的不是我真正的家人,我并不真的在乎,这多少让他有点不舒服。 他想说点什么,让她快点直入正题,不要再在青春期少女贫血一般的感悟上兜圈子了。就在这个时候,杜正一破天荒地开口了,罗奇连忙认真听着。 “你姑姑是什么时候去世的?”杜正一问。 “我十三岁的时候,正好是三年以前。”关歆月想了想,似乎仔细回忆了一会又说道,“姑父是在那之后一年左右的时候去世的,死在一场火灾里。后爷是在姑父死后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去世的,酒精中毒。只有我姑姑虽然死的很突然,倒是正常死亡,法医说她的心脏先天发育就不正常。” “在他们死之前你看到什么了?”杜正一问道。 关歆月抬起头来看着杜正一,紧紧地抿着嘴唇,脸色苍白的可怕,面颊上却浮着一丝不正常的红晕。杜正一突然觉得这个花季少女直视着人的时候,眼睛里缺少了许多情绪,她就仿佛只是一个少女的皮囊。她一定饱受折磨,一个巨大的鬼影一直缠绕着她,当她像现在这样回应它的时候,它就占了上风,把她所有属于一个小女孩的羞涩拘谨与天真快乐一起压抑得不见了踪影,她的目光和神态都变了,仿佛一个久历变故的成熟女人正透过她的眼睛望着他,审视着他。 “我姑姑死了以后,我后爷就开始酗酒。他清醒的时候就骂我姑父,说是他害死了我姑姑,可等到喝醉了酒又开始说是自己遭到了报应。他刚开始这样说的时候我听见了也没有在意,我想任何人只要活的久了,大概都会有点亏心事吧。”关歆月说道。 罗奇朝她伸了伸大拇指,“人小鬼大,你这话说的高啊。” “别,”关歆月看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说,“别提鬼这个字儿了。” 罗奇还想扯淡,被杜正一瞪了一眼,蔫了回去。 关歆月稳了稳神,又继续说道,“可是我后来发现后爷喝醉酒以后就总是看着屋里的同一个角落,一时唠唠叨叨好像在跟人聊天,一时又哼哼唧唧地哭,听起来就像是在求人原谅他,实在是太瘆人了。后来我有一天终于想到,该不会是……” 她说到这里突然咬住嘴唇不说了,好像下面的话十分可怕,就算说出来也够瘆人的了。罗奇想到了什么,打了个哆嗦,“你是不是怀疑当初是他杀了你亲爷爷?” “我不知道。”关歆月摇了摇头,“我也不想知道。再说,杀人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吧?” “你这么说,我就想起了阿加莎克里斯蒂一篇的名字了——《杀人不难》。”罗奇顺口就接了下来。 “我没有读过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关歆月老实地说。 罗奇刚想大致给她讲一下,就被杜正一打断了,“罗奇,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拐跑她?” 罗奇吃了杜正一锐利的一眼,终于彻底闭好了嘴巴,悻悻地给三个人重新泡了一回茶。 关歆月也尴尬地低了头,她接过了罗奇推给她的茶盅,在暖热的杯壁上慢慢磨着冰冷的手指,两个男人都静静地等着她说下去。她费了一阵子力气才重新鼓足勇气,继续讲她记忆中最恐怖的部分。 “当然最害怕的人是我奶奶,所以我爷爷一去世她根本没有回乡下的那个房子,从医院离开就直接回了我爸爸在城里的房子,连东西都没有回去收拾,后来还是我爸爸回去替她拿的东西。我爸爸是个医生,根本就不信什么鬼神,我和我奶奶说的话他压根不往心里去。我奶奶回来跟我们住以后,也确实平安无事,我爸爸不喜欢听见我们说那些不存在的东西,我们也就不怎么说了,这么下去时间一长,我们也都有点淡忘了这些,也不再觉得害怕。” 关歆月抬起头来看了看听她说话的两个人,她的眼睛很亮,仿佛有火焰在她的眼底燃烧,但那火焰燃烧的是她的精神,罗奇有些担忧那火会烧尽她的所有生命。他忍不住想要安慰她几句,但凭直觉他感觉到她终于说到了关键的地方,他不敢在这个时候打断她。 “去年我准备参加中考,复习的时候突然发现我的初一课本和学习笔记都落在了后爷的老房子里。我想起来的时候吓了一跳,忘了好久的那些事又浮现出来,可是课本和笔记不取又不行。我只好求爸爸跟我一起去,他开始想让我自己坐郊线的公交车去,但是我怎么都不肯,软磨硬泡地求他开车带我去。后来他总算是答应我了,去的那天他有个手术耽误了时间,等到他开车来接我一起去乡下老屋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了,等我们到了那里的时候天已经马上就要黑了。老屋就在村子的北边靠近树林的地方,我们家人已经很久没来过这里了,可是院子里看起来还是很整洁,窗户上的玻璃都是干干净净的。只是窗子里面黑洞洞的,从前天快黑的时候,奶奶一定早早就把屋里的灯打开了,那时候温馨的样子和现在死气沉沉的样子对比起来,就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关歆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之前她说话的时候,肺都已经快要枯萎了。“老屋的院子里有口水井,乡下虽然有自来水,不过大部分农民还是用水井的水来浇菜园,所以差不多村里每家院子里都有一口水井,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了。可是那天我们经过水井的时候,我突然听见井里有人喘气的声音,就像后爷冬天犯了肺气肿在费力地喘气。可是我爸好像根本就没有听见,我当时吓坏了,赶紧进了屋里。我想马上找到东西离开,那时候屋里已经很黑了,灯却怎么都打不开,听我爸说大概是忘记给老房子交电费所以被停电了。我只好拿出手机照明,这样磨磨蹭蹭地找到书和笔记的时候外边的天已经黑透了,我爸在一边等我等的睡着了。 我找到东西就想叫醒他,一抬头却先吃了一惊,窗外不知什么时候起了浓雾,竟然连邻居家亮着灯火的院子都看不清楚。我不知道为什么,心头开始发慌,谁知就在那个时候,前门突然被人敲响了,我吓得差点坐在地上。我知道那不是幻觉,就算是现在我也能在脑海中听到那阵清晰的敲门声。其实本来也可能是邻居看到屋里有亮光,过来看看是不是我家有人回来了,可当时我本能地知道不是那么回事,不祥的征兆已经一重笼着一重,我紧张的嗓子都发不出声音来,僵在那里紧紧地捏着手机。就在那当儿我突然想到,我爸爸是个有些神经衰弱的人,睡眠一向不太好,可为什么这么响亮的敲门声都吵不醒我爸?这个念头一闪过,我就吓得不清,想都没想就拿起手机朝着我爸的方向照过去。他正坐在窗前的沙发上,手机的光照过去连他身后的玻璃窗也照亮了,我看见一张熟悉又诡异的面孔就贴在玻璃窗上,我……” 罗奇倒吸一口冷气。 关歆月几乎是努力到咬着牙把后面的话说完,“我尖叫了起来,我爸被惊醒了。我告诉他我后爷刚才敲了门,还趴在窗子上往屋里看。可是我爸不信,他说……”她吞咽了一下,说道,“他说我后爷已经死了,而且如果世界上真有鬼的话,鬼既不用敲门也不用趴在窗子上看。” 罗奇苍白着脸点点头,“不得不说你爸说的话还是很有逻辑性的。” 关歆月虚弱地摇摇头,“我是真的看到了。我爸说根本就没有敲门声,更可怕的是……外边也没有雾。” 她看向罗奇,又看向杜正一,她的目光脆弱绝望。她再次开口,声音几乎是支离破碎的,“如果不是真的有鬼的存在,那就更可怕了,那就说明我其实是疯了。” 罗奇不安起来,一个小女孩的绝望特别容易让人心碎,他想要拿出最好的话来安慰她,真希望自己能把法师的世界展现给她看,让她知道她面对的是什么。 关歆月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下面颊,她用细瘦的手指擦着眼泪,哽咽着说道,“从那天以后我总是不停地做噩梦,梦见我后爷在水井里叫我的名字,梦见那阵敲门声……我真的快要崩溃了,我不知道是真的有鬼,还是我真的精神分裂了。我求求你们,求你们去看看是不是后爷的鬼魂还在那个院子里,只要你们能救救我,我愿意……哦……”她哭得更厉害了——“我想起我根本没有钱,我真是太蠢了。我不知道你们抓鬼收多少钱,但是如果你们相信我,我毕业以后赚到钱一定会付账的。” “别别,别哭。”罗奇着急地给她递过面巾纸,“你放心吧,杜先生他抓鬼不是为了赚钱的。唉,你别哭了,我答应你,我们肯定会去那里看看的。是吧?杜……杜先生,你就不能说句话吗?” “你爷爷……”杜正一说,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自己的硬盘里搜索了一圈安慰人的话,没搜到。“……为什么觉得是你姑父害死了姑姑?”罗奇一怔,朝杜正一倒竖了一下大拇指,他就没见过这么潦草对待女孩子的。 不想关歆月当真忍住了哭,她仔仔细细地看了看杜正一,仿佛是被他的镇定稳住了。她擦干了泪水,说道,“我听说他在外边有了一个情妇,那时候他跟姑姑的关系很僵,他们经常吵架。有一次他们从吵架升级到打架,我姑姑甚至被他打得一只胳膊都骨折了。” “我靠,”罗奇说,“难道他故意非把你姑姑气得心脏病发?他难道就不能跟她好好谈谈,和平离婚吗?” 关歆月疲惫似的闭了闭眼睛,又摇摇头,长发从肩头滑过,“大人的事我实在说不清楚,扯到婚姻家庭的那些事,就好像人人都烧糊了脑袋,我见过的夫妻没有几对算得上通情达理。”说到这里,她拿不准似的问罗奇道,“你的父母关系好吗?” 罗奇长长地“唔”了一声,仔细思索了一下,说道,“他们有的时候也不能算脑子完全清楚。我觉得你对婚姻的这段阐述很精辟。” “可以请你把乡下老屋的地址写下来吗?”杜正一插了一句,打断了罗奇的闲聊。而且,一锤定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