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则是出门缓口气。夜色下的金融区,像金宇澄手下最浓墨的一笔。暴雨已休云开星朗,门前一排国槐树盖,抖落积雨和蝉鸣。一整日的紧绷感抻着她快分裂,此刻终于有契机破功,赊几滴眼泪来委屈一下。她不是没讨过骂,但没哪回比这遭冤,甚至和阿公倒苦水,她想回家,不干了,爱谁谁罢!成年人的世界也许前脚在上坡道,后脚就下坡道。“为什么不干了?”阿公过问。“因为……”说话时,温童就额头趴在走廊落地窗,来不及吞下哭腔,倒先瞧见总经办出来一伙人。为首的赵聿生,一手递设计总工掌中,一手扪对方肩头,唇梢一尾见礼从容的笑,“设计上我是门外汉,无条件尊重专业意见,研发部那边有什么相左的地方,我会叫他们以贵团队为主。”那总工满意值爆表的样子,一口蹩脚中文毕,再张嘴却是日语。温童心绪跳脱过去,本意想看热闹,没承想,听到赵聿生熟极而流、字正腔圆的日语发音。她吃瘪,更像是自惭形秽,和阿公反口说没什么,“我瞎讲的。”这之前,情绪就像哑炮,响不成也得点着;之后,这口气就是笼上馒头,不蒸也得争。她撂电话的时候,天外一声击地惊雷,整层楼短路眨闪般地煞白一下。她侧过首,不远处的某人也投来一眼,笼统的、不含情绪的,像记得自己骂过人,但不记得骂过谁的一眼。……“你还需要烤牛舌吗?”明档前,蒋宗旭第遭操心温童的胃口。他瞧她兴致缺缺,眼尾还洇着些红,问她又回不打紧,那没法,三分熟之下不便对隐私探究过深,只能借细节表达友好。“不用了,谢谢。”其实今晚注定零食欲,强捱着几根烤串下腹,温童就阵亡了,单手有请状地回礼蒋宗旭,“你继续吃,不用在意我。”晕黄灯光下,和乐三弦里,蒋宗旭一酌一食间看到的她,寡色风外一件薄皮衣,齐肩散发水波卷,骨子里该是欢脱的本性,但挣不出笼。“其实陪我一道吃饭,太降你身份了。回头温董晓得了,要扣我工资的。”“胡说什么?”温相相一脸错愕,拜托,她不想过分被抬咖,既然一道工作那就是战友,兴许不会有并肩冲锋的生死义,也有抬头低头见的同行情,“你不用和我太见外,就那些杂七杂八的标签,不必贴,直接当我是再平常不过的同事。没什么谁高一等谁低一级,话说回来,我这种一门都不门的草包,还得跟你们学本事的。”一面说,心理阴影一面扩大。赵聿生那番奚落,是角落里的一头心魔,时不时就会譬如眼下窜出来,啃她心脏。蒋宗旭抿笑也抿酒,偷眼看她,问她从前有无干过销售,随即,“我傻了,温董怎么会舍得让你干销售,诶不对,是啊怎么舍得……?”逻辑不自洽地死局。他压根不知道温家父女的秘辛,打一开始,只当她娇娇女,一贯由父亲捧掌心,过来体验生活而已。“我,干过销售的。因为从小我爸对我就虎狼式教育,越硬核越好,硬核得堪比放养。”温相相眼睛不翣地扯谎且一语双关。蒋宗旭一脸原来如此,“怪不得,感觉你丁点架子也无,很接人气,甚至过分拘束些了。”哈哈,温童两声干笑。饭毕蒋宗旭主动埋单,也主动要换微信,末了还主动请缨送她回家。他手指头点点大街方向,“我骑车载你,很稳的。”其实温童何尝嚼不出奉承意味,话出口前也细细咂摸,唯恐中伤他自尊。从前她念书或实习时,有感受过那种阶层悬殊带来的压力,像黥面烙在人骨头里、象脚碾着人脊背,哪怕身份飞升之后,她也甩不脱这种卑微感。才会不想以什么“人上人”的口吻凌驾到他头上,“谢谢不用麻烦了,我约了朋友一道逛街,大概也快来了。下回有机会再吧,我倒是许久没过骑车瘾了。”蒋宗旭仍旧再三相邀:真的不用?大晚上的逛街啊,你高跟鞋打脚吗?别拖太晚回家,每天部门都有早会的。温童:不用,是的,没关系。她再练练假笑,能去高速公路收费了。二人门口鸡同鸭讲的功夫,一双车灯戳得温童两眼失明,缓缓她恢复视力,身前一阵摔门声,拍掉她心脏和屋檐上的水珠。“赵总好,来吃饭?”蒋宗旭开腔后,她才注意到来人。赵聿生没作声,只淡淡一记颔首,就自他们侧旁错身过去。“卧槽,吓死我。”“有什么好吓的。”温童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地磨磨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