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甯都迎来了一场盛大的法式,由大祭司的大弟子亲自主持。天彧朝信封鬼神之流,玄学之说,这场法式必会是万众瞩目,盛况非凡。
而施法的场地正是在甯都东城外的望舒台。这处只建起了一个不过一米高的基台,距离修葺完工尚遥遥无期。
穿着道袍的祭祀者正在基台上盘腿而坐,似是在凝神聚气。身边小辈忙前忙后地置办做法的器物和幡帏,姹紫嫣红,叮零作响。
狄尘和孟若渔并肩遥遥站在众人之外。原本孟若渔只是有些好奇,却不料狄尘当即便答应带她来凑这场热闹。
问他原由,只说自己想要学习如何作法。
这回答,鬼才会信,不对……鬼都不信,孟若渔撇了撇嘴。
台下的甯都百姓将台子围得水泄不通,车马渊薮,只能看到乌泱泱窜动的人头。孟若渔尽力踮起脚尖也看不到分毫。
“走吧,随我去一处地方。”狄尘看着跳脚的孟若渔,拉着她退出了人群。
只见狄尘轻车熟路地带着孟若渔来到了看守望舒台的哨台之下。只能勉强容纳两人的瞭望台悬于空中,两人一前一后登了上去。
高处的视野果然与下面截然不同,空旷广辽,其下景象尽收眼底。
“你对这里好像很是熟悉?”孟若渔看着凭栏远眺的狄尘。
“算是吧。”
作法已然开始,一众弟子静坐在台上,环绕着中心的人。彩色的幡旗在朔风里猎猎作响,兀自飘摇,宛如流转奔涌的五彩波浪。而波浪翻滚中,流禘手执拂尘和法器仰天挥舞,口中念念有词,不过底下的人们听不大清,更不懂得其中之意。只觉,台上的高人是与天神在对话,在苍穹之下,墨色的道袍看似散落却又循着章法舞动,宛如一只振翅的黑鸦。
是了,黑鸦,而不是什么高洁又神圣的事物,透着森然的玄秘。这是孟若渔在瞭望台之上俯视的直接感受。
围观的百姓在仪式之下,皆毕恭毕敬地跪在地上,向着高台之上三叩九拜,无比崇敬,极近虔诚。向着守护他们的守护神——魉尤,祈求延年的庇护。
靠在一旁的狄尘双臂搭在栅栏之上,显得有些无聊,手臂卸了力道缓缓摆动。
“世子殿下不向天彧的庇护神跪拜吗?”孟若渔看着毫无敬意可言的狄尘。
狄尘歪了歪头,挑眉看过来:“本世子不求神,亦不敬神,为何要拜?”
闻言,孟若渔掩唇笑起来。
“若渔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些话很像是你会说的。”
两人无言而立,忽然狄尘用沉郁幽深的声音缓缓说道:“若渔,鬼……是什么样的?”少年的声音宛如低语。
闻言,孟若渔看向身边的少年。
朔风愈发凛冽,少年的蓝衣和墨发与沉默的风交缠在一起,眼睫低垂掩住了半个瞳孔,看着地下的万物。
迎风而立,孤傲得有些不真切。
“鬼……吗?”孟若渔迟迟开口,“各有各的模样,同样有善有恶,也许与活着时没什么两样。不过再回不到人间,凡人也再看不见。”
“……与生前没什么两样吗?”狄尘低声重复了一遍,“真羡慕若渔啊。”少年忽然宛如感叹一般说道。
“羡慕……”孟若渔有些怔愣。
狄尘侧过身来,单手撑在凭栏上,眉眼弯弯露出轻浅的笑意,“是啊。能看到已逝之人,不是很幸运吗?那些徘徊于世间的孤魂也会因为遇到若渔而感到幸运吧……”
听了狄尘的一番陈词,孟若渔有些反应不过来,声音有些艰涩,“我不过是个……异类。幼时村里的人都畏惧我,疏离我。父母也曾弃我于荒野。怎么会觉得幸运呢?他人又怎么会因为我觉得……幸运呢?”
狄尘看着肩膀有些颤抖的少女,没来由的心中一痛,这是孟若渔不曾言说的过往。忽然,狄尘抬起手臂,手掌揉着孟若渔的发顶,撩起了几根碎发。
他低低俯下身子,直直望进少女的眼底,眸子里是灼灼的光华,少女的眼中全然是他的模样。
狄尘扬起唇畔,不是以往漫不经心带着伪装的笑意,而是热烈而真挚的。“我想,吴盐和李玦会因为遇到若渔而感到幸福,许景箓的母亲也会因为遇到若渔而感到慰藉。”
“这世上,众生迥异,却平等共生。什么是寻常,什么又可谓异类?看下面那个男子,”狄尘伸手指向台下,“他生来就没有双臂;而那里的两个女子似乎寻常,但一人不能言语,一人无法视物;再看那个老人,看着台上做法,却全然不信神鬼之说,在这崇尚鬼神的天彧,他可也算得上是异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