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许家大院送客的鞭炮声又劈里啪啦响起来了,那些酒醉饭饱的客人大声说笑着从大门口走出来,经过南货店门口的时候,并没有一个用正眼看一下,富安心里酸溜溜的很不是滋味。他特意留心,并没有齐贵荣的身影,意味深长地说:“小玉,许家的鞭炮一响,就宣告上一代的争斗结束,新一代的争斗重新开始。许第一成为许家糖号的继承人,再也不能指望向望发,我们得采取新的行动了。”
“哥,我们不能还像过去一样,采取激烈的血腥方式。”小玉沉思着说。“凭我的直觉,许第一聪明机警,那样只会适得其反。”
“哦,这么说,你有了锦囊妙计啦?”富安眼里闪出笑意,看着自己的妹妹。还在很小的时候,邻居都夸小玉懂事,后来进了学校,老师没少了表扬小玉脑筋灵活,却批评他做事鲁莽。这让他对妹妹十分喜欢,很多事愿意听取妹妹的意见。
“妙计不敢说,至少合乎‘知己知彼’的法则,比你原来的办法要好。”小玉向哥哥招招手,把小嘴附在他耳边一阵嘀咕,让富安听得很入耳,脸上渐渐露出少有的笑容,才又说:“哥,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泄露的风险,少一份成功的把握。这个计划只能我们兄妹心里有数,千万别让娄小三那些人插进来。”
“你放心好了,我会见机行事的。”
富安连连点头,却见向望发踉踉跄跄斜进来,不觉厌恶地皱起眉头。向望发一屁股搡在竹椅上,抬起朦胧的醉眼说:“我没醉,真没醉!小玉,你们兄妹准是见许第一当上掌门人,以为我向望发成了没有的废物,不想再理我了是不是?呃——”
富安冷冷地一言不发,小玉却给他倒上一杯茶,安慰他说:“你是许家糖号响当当的姑爷,许家也就你这么一个姑爷,天经地义的第三把手,我们想要巴结都还巴结不上,哪敢不理你向姑爷呢?”
“你别哄我了,我酒醉心里明,晓得你小玉心里不会有我的。”向望发两眼直勾勾看着小玉,嘴角掉下一泡涎水,“你们不要太小看我了,我知道你们兄妹瞄的是许家的秘方,第一也清楚得很。昨晚,我婆娘盘问我半天,说我没有那么大的狗胆谋杀许第一,肯定我背后有人唆使。你们小心着一点!”
富安和小玉兄妹俩相对望望,眼里闪出惊恐的神色。富安连忙说:“真的?我们那都是为你好,你不会把我们出卖了吧?”
“怎么会呢?”向望发狡黠地嬉笑了,顺势抓住小玉的手摩挲两下,“我是傻,没有你们兄妹聪明,还不会傻到承认自己听信挑唆想要谋杀自己的小舅子哩。”
小玉轻轻抽出手,央求他说:“向姑爷,我哥哥那是替你抱不平,想帮你当上许家糖号的掌门人,可千万不能说出去。真让你岳父知道了,我们兄妹就不能在高沙呆下去啦!”富安也连忙说:“是呀!是呀!我们替你抱不平,你可不能过河拆桥哇!”
“只要小玉对我好,我不会把你们说出去的。”向望发看看富安,再看看小玉,打出一个响亮的酒呃,见他们没有挽留的意思,慢吞吞走出了小店。小玉很机灵,不等哥哥使眼色,就悄悄跟了出去。
小玉后脚刚出门,灵子的前脚就迈进来了。富安眼里一亮,笑嘻嘻迎上前去。一见到他那双烁烁发亮的眼睛,灵子不禁心里一阵慌乱,忙问他说:“小玉呢?”
“小玉出去了。我是她哥哥,有什么不能对我说吗?”富安看出她心情紧张,便收拾起轻薄之心,让她坐在门口的竹椅上。“上次那么重要的事,你不是也跟我说了吗?”
灵子迟疑片刻,问他近些天看见小三没有。富安脑子里紧张地思索着,蓦然想起许第一亲自拿着请柬去请齐贵荣,也没见到齐贵荣的踪影,准是两人到什么地方密谋去了,决意诈她一诈,便不在乎地说:“许家老少已经知道,娄叔在去半江的道上企图劫杀许第一,他还敢在高沙露面吗?实话告诉你,齐贵荣蹦跶不了几天了,往后的事情还得靠我主持。”
“你是怎么知道的?”灵子听得惊心动魄,简直不敢相信这年轻人会有这大的能耐。
“你不要问我是怎样知道的,只告诉我许家有没有拿到把柄。”富安冷冷地打断她。
灵子只得说,把柄都在向望发口里,他还没有那样傻,说出来把自己陷进去,就担心娄小三不是许家父子的对手,一旦泄露就会连累大家,特意赶来报信的。富安暗暗吁了一口气,说是他让小三避避风头,往后有什么事只能告诉他,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我听你的。”灵子向他嫣然一笑,便转身匆匆离去。
虽然暮色苍茫,她心里怀着鬼胎,还是不敢从原路回去,装作买东西的模样,曲曲折折拐过几道小巷。忽然看到许第一挽着赖光辉的肘弯走进一家茶馆,慌忙停住了脚步,拿出一块手绢蒙在头上,慢慢贴近了茶馆睁大眼睛竖起耳朵。
民国年间的高沙铺,还没有形成喝茶的风气,先是外地来的客人首倡,才慢慢有了不多的几家茶馆。这是一家小茶馆,拢共只有三张桌子,这时也就许第一跟赖光辉两个茶客。许第一望着赖光辉,优雅地伸手说一声“请”,便大大方方坐下来。
“谢谢许少爷!”赖光辉斜着身子坐下,两眼骨碌碌地打量对面的许第一,“少爷如今是高沙头号富豪,我不过一条是街头混饭吃的癞皮狗,想要巴结都巴结不上少爷您呐。您这么抬举,我实在担当不起,不知少爷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地方?”
许第一轻轻击掌,茶博士立即撤下茶具,重新摆出丰盛的酒菜,躬身给赖光辉筛上满杯,才微笑着说:“第一年轻不知世情,却也得知赖先生是高沙的百事通,上至乡保政府抽丁纳捐,下至婆媳吵嘴,您没有不知道的,特来虚心请教。”
“那是别人硬要往我脸上贴金,让您许少爷高看啦!”赖光辉仰面大笑,抓过杯子一饮而尽,再重重地礅在桌子上。“有什么话,您尽管直说。”
许第一再给他倒上满杯,然后掏出一封大洋轻轻放在桌子上,笑吟吟地说:“就照赖先生的规矩,请把你知道在暗中算计我们许家的人告诉我,我当面付清现款。”
赖光辉吃了一惊,盯着桌子上那一封大洋,眼里发出锐利的光芒,狡黠地笑着说:“许少爷,我知道的太多了,您不是开玩笑吧?”
“我真心相请,会这样开玩笑吗?”许第一郑重地说,“不过,我要的是真话。”
赖光辉两眼滴溜溜转动着,慢慢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显出少有的真诚说:“许少爷,我不过是一条被人瞧不起的癞皮狗,看在您真心相请还尊我为先生的份上,我也跟您说真话。你们许家能够挣来滚滚钱财,全靠糖号的秘方。自古树大招风,能不招人嫉恨吗?你的先祖,你的两个舅舅,还有你的两个哥哥,都是那张秘方惹的祸。”说着说着拍拍自己的额头,四下看看才继续说下去:“我说的够多了,还得牢记‘祸从口出’。真要把我知道的全都抖搂出来,哼哼,整个高沙铺就会地动山摇,好些人就得见阎王。我虽然只是一条无牵无挂的癞皮狗,还想多活些日子,不能再说喽。”
许第一看出他眼里闪出惊恐的神色,立刻判断眼前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光棍受到幕后主使的严厉威胁甚至是控制,真要说出来会招来杀身之祸。尽管一封百块大洋够诱人的了,毕竟还是性命要紧,不能指望他把心底的机密出卖给自己,便沉吟着说:“好吧,我也不能让赖先生为难,就打听一件事,我姐夫最近跟什么人在一起?”
赖光辉立刻舒了一口气,竖出两个指头。许第一明白他的意思,排出四块大洋推到他面前。赖光辉收起钱,懒洋洋告诉他说跟娄小三混在一起,在斜对面南货店见面。许第一再拿出四块大洋,赖光辉却给他推过来,然后起身离座,笑嘻嘻地说:“许少爷,好东西一次不能吃得太多了,还得留下一些,以后慢慢吃嘛。”说话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灵子听得心里怦怦乱跳,生怕这条癞皮狗把自己给咬出来。后来见他在紧要关头便虚晃一枪,任凭许第一用一封大洋收买都不再开口,不得不暗暗佩服这是一条狗精,不等他们出来,便慌忙抽身离开了茶馆。
许第一回到家里,大厅里的许盛山满面红光,正和管家仇兵在清点收到的礼物结算酒宴用去的开支。一见他进去,许盛山就笑呵呵地说:“第一,你回来得正好。今天的酒宴一办,所有亲友和生意上的相与都知道,你就是我许家糖号的掌门人。爹如今老了,这千斤重担就落在你的肩膀上,仇管家是爹的生死之交,说起来还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要多多听取管家的指点,共同把许家糖号办得更好。”
仇兵连忙说:“东家言重了。仇兵原只是个作坊穷帮工,承蒙东家栽培学到制糖技术,还让我当上作坊班头,古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东家有了危难,哪怕我粉身碎骨都是应该的。少爷聪明机警,我会竭尽全力帮助少爷,把糖号经营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