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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旧恨难消 新任掌门存远虑(第2页)

霎时暮霭四合,如钩的新月升上东边天际,齐贵荣到了村口,见迎面走来一个荷锄晚归的农人,便向他打听:“请问,你们村子里的许老苟在家吗?”

“你问老苟?”那农人停住脚打量他,叹息一声说,“说起来他也算是我们灌塘人,可没几个时候在家,是一条四处游荡的野狗哪。夏天贪图凉快就睡在桥头凉亭,秋天随便钻进别人的灰屋篷过夜,最多的时候还是住在太平庙里陪伴菩萨。”

齐贵荣谢过农人,便按照他的指点,就着淡淡的月光,迤逦来到太平庙。

这是一座年代久远的古庙,庙里供奉着城隍土地爷,还有救苦救难的南海观音菩萨塑像,很是有些不伦不类。只因规模小善男信女有限,没有专门的庙祝管理。四境乡民有了什么灾祸,都很虔诚地提着一方半斤大小的猪肉煮熟了当作三牲,还要拿着一壶自酿的米酒敬献给神灵,祈求神灵保佑。祭祀过了,那祭祀用的猪肉和米酒都得摆放在香案上以示虔诚,不能拿回去自己享用的。许老苟正是看中了这一份虔诚的祭品,瞄准祭祀神灵的人去了,便一溜烟来到庙里,代替菩萨享受祭品,把这当作极乐世界乐不归家。放眼一看,只见菩萨像前点燃的蜡烛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一个衣着破旧长相猥琐的半老汉子蜷缩在香案上,发出响亮的鼾声。不用说,这汉子就是许老苟了。

“喂,你就是许老苟吗?”齐贵荣走上前去推他一把。

“是我。”许老苟翻身坐起,喷出浓重的酒气擦擦醉意朦胧的眼睛,“这时候来找我,是谁家夭折了孩子,还是难产的横死鬼?我丑话说在前头,明码实价,不能讨价还价的哟!”

齐贵荣四处看看,还是谨慎地把破烂的庙门关上才说:“是一个夭折的孩子,不过有二十年了。也不要你出力气,只要你把当时的情况清清楚楚说出来,照样给你工钱。”

“嘻,我这辈子掩埋夭折的孩子多了去,都二十年了,谁还记得清?”许老苟打了一个呵欠,狡黠地看着他,“我要是说清楚了,你真给钱?你别来蒙我,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好事!”

齐贵荣掏出两块大洋,在许老苟面前敲得叮当作响,才慢吞吞地说:“今晚财神菩萨走上门,就看你有没有本事记得清了。你想想,二十年前,许盛民家的儿子夭折了,是不是你经手掩埋的?”

“他儿子活得好好的,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咒人?”许老苟气呼呼地瞪圆了双眼。他这辈子掩埋夭折的孩子的确多得记不清,唯独许盛民家那孩子一辈子忘不了。尽管只是个让小孩也鄙视的卑微人物,也知道不能砸自己的饭碗,眼看着两块白花花的大洋不住咽口水。

“哼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齐贵荣不屑地撇撇嘴,“你以为,你不说,别人也会像你这样傻,愿意放过轻轻松松挣钱的机会?”

“这个嘛……”许老苟紧紧盯着他手里的大洋,眼里发出一道异样的亮光,终于横下一条心调转眼,“算了吧!人家给了我两块封口钱,说定了走漏消息就要加倍赔偿的。我收了你的钱,还要倒赔别人两块,这样折本的生意划不来,你还是问别人去吧。”

齐贵荣不动声色,又拿出四块大洋,一起拍在他手里,眼里闪出锐利的光芒,才说:“六块,现在你该说了吧?”

许老苟满眼疑惑,将每一块大洋细细验看了没有假,才自负地说:“你蒙不了我。那件事,在我们灌塘,除了我老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底细。要说他那孩子,傍晚就得脐风死了。我刚刚把死孩子埋了回来,就来了一个骑马抱孩子的,说是武冈县城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生下私崽,老爷气得要命叫他出去弄死,太太小姐不忍心,让他用活孩子换一个死孩子回去蒙骗老爷。娘的,我给他们两块大洋封了二十年口,再也没有得到别的好处。”

齐贵荣满腹狐疑,问他知道不知道这孩子的来历。许老苟半闭着眼睛一言不发,冲他伸出巴掌。齐贵荣恨恨地说:“你真是贪得无厌的饿狼!刚刚给了你六块大洋,还有脸伸手要钱?”许老苟冷哼一声说:“刚才你问的是许盛民的孩子,我已经告诉了你,我们算是两清了。现在你问的是许盛民的养子,这是两码事,这是生意场上的规矩,给不给由你;说不说,就得由我啦!”

“算你狠!”齐贵荣咬咬牙,又掏出两块大洋。许老苟才压着嗓子说,那晚看不清骑马的人面目,后来那人又悄悄来过许盛民家几次,终于叫他给认出来是许盛山糖号作坊的班头。现在总算明白了,第一根本不会是什么武冈县城大户人家小姐的私生子,只可能就是许盛山的亲生儿子,连自己这个经手人都被蒙在鼓里。

“你真能认得准?”齐贵荣两眼瞪得比鸡蛋还要大,身子不住发抖。

“我老苟是什么人?天生的狗眼,认准了的东西一辈子也忘不了,他就是烧成灰我也认得出来。”许老苟难得有在别人面前露脸的机会,一口咬定绝对错不了。他还气哼哼地说:“许盛山如今收许第一为养子,派人到灌塘送来请帖,族里的人都请到了,唯独不把我老苟当人漏掉我。要不,我才不会跟你说呢。”

齐贵荣极力控制内心的震惊,叮嘱老苟不能向外人透露今晚自己打听根底的事情,否则也要加倍退还大洋,便转身要走。还没垮出两步,就被老苟拦住去路伸出巴掌,立刻着了恼说:“我刚刚给了钱,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这是规矩。”老苟得意地竖出四个指头,“刚才给的是开口钱,还要封口钱。你不给也行,我就告诉盛山跟第一,说你打听他的根底,他们不会舍不得大洋。”

齐贵荣气得直哆嗦,可想想这老苟也是许家人,当初收了仇兵的封口钱,尚且为了没请他出席宴席就把机密出卖给自己,自然也会因此把自己出卖给许盛山,只得掏出两块大洋扔过去,恨恨地说:“真是喂不饱的饿狗!这是跟高沙铺赖光辉学的吧?”

“我是喂不饱的饿狗,你呢?”许老苟收好大洋,讥讽地斜起眼看着他,“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鬼把戏,你要不是为了打盛山的主意,怎么肯大老远跑来出钱向我买消息?”

“好好好,我算是服了你行不?”齐贵荣万万想不到,这个四处游荡的老苟居然看破自己的心思,也不敢得罪他,只得拱手告辞。

老苟提供的消息,在齐贵荣心里引起强烈的震撼。他只觉得平日走惯了的田间山野小路格外崎岖,两条腿就像绑了沙袋一样沉重。晚风飒飒扑面而来,仿佛透出彻骨的寒凉,脑子里嗡嗡乱响,他一路喃喃自语:“老天爷,难道许盛山还真有儿子?为什么还给他儿子?”

夜色深沉,白天喧闹的高沙铺变得格外寂静。许家糖号的深宅里,许盛山还是精神抖擞毫无倦意。待厨子和佣人都已入睡,他精神抖擞亲手关上门,点燃两支蜡烛插在神龛前面的祭台上,叫过许第一,父子俩趴在地上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双手举过头顶说:“许家列祖列宗在上,第一本是我盛山第三个儿子,只为避免仇人暗算,不得已机密寄养本家兄弟盛民家里,今日认祖归宗。从今以后,承诺将盛民兄弟一同祭祀,请列位祖宗明鉴!”然后,又是咕咚咕咚三个响头。

祭拜后,再把祥公和外公罗玉山的牌位捧过来,自己端坐在上让许第一重新磕头行拜师之礼,郑重地说:“第一我儿,我以上任掌门人的身份宣布:从今以后,你就是秘糖秘方的继承掌门人了。你要亲口向祖师爷起誓:人在秘方在,只能传给下任继承人,不得向他人泄露半点!”

许第一迟疑片刻,见爹神色分外严峻,目光如炬盯着自己,只得按照爹的吩咐起誓。许盛山脸上才露出满意的笑容,把祖师爷的牌位交给他,让他亲手安放好,然后打开厚重的木门走进密室,在一个铁柜前站定了。许第一放眼四顾,这间密室宽不过四尺,墙壁全是条石砌成的,粗实的方木搭建成楼板,上面便是爹的卧室,厚重的木门一关,外面透不进一丝风,让人凛然生出一种庄严肃穆的神秘之感,不由得屏声静气,等待神圣的交接仪式来临。

“孩子,这是我们许家秘糖的配方,也是我们许家糖号的命根子。”许盛山索索抖抖打开铁柜,捧出一个铁匣子。“你是新任掌门人,许家的一切全都交给你了!”

“爹,请您放心,我会像保护自己的性命一样保护它!”许第一赶紧跪下去。

“说得好!爹正是这样做的,有了你这句话,爹就放心了!”

许盛山捧着铁匣子的双手在颤抖,嗓门也在颤抖,语重心长地说:这份秘方凝结着先辈六百多年的心血。国运昌盛的时候,秘方是国家瑰宝,我们许家也因此盛名显赫;不幸国运衰落,我们许家也因此历经劫难,先后有几代人失去性命,你也从襁褓出来就遭受危难,凝结着我们许家的血泪呀。爹忍受丧妻失子之痛苦苦支撑二十年,并不只是为了享受富贵,而是眼看国家多灾多难无能保护先辈遗留的瑰宝,我们许家既然两朝六百年蒙受恩泽,就得义不容辞替国家保存秘方,让水深火热中的老百姓能够继续享受糖号的好处。从今天起,这千斤重担就落在你身上啦!

许第一只觉得热血沸腾,慷慨激昂地说:“请爹爹放心,我会像爹爹一样,人在秘方在,竭尽全力经营许家糖号,让贫苦的老百姓受益。”许盛山热泪盈眶,这才郑重地把铁匣子放在他手里。许第一仿佛两手托着泰山,心里忽然一硌噔,沉重地说:“爹,万一坏人势力太强大,把秘方抢去了怎么办?”

“不怕!只要我们许家还有一个人在,秘方就还在!”许盛山说得斩钉截铁,然后打开铁匣子,颤抖着拿出三张发黄的纸张,第一份是西北地方抗风御寒的秘药,第二张是海上航行定晕止呕的秘药,第三张才是防治西南瘴气的药物。许第一看了,却发现只有药物名称,并没有药剂的份量,不由得吃了一惊。许盛山这才低声告诉他:所有秘药份量,另外藏在前代掌门人神主牌里面。早在袁世凯称帝的那一年,曾有一批蒙面强盗把铁匣子抢了去,也照样造不出秘糖来,这才不敢把许家斩尽杀绝,只在暗中设法谋夺秘方。“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你就照爹爹的样,亲自掌管配制药物的最后一道工序,管叫神仙也徒唤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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