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说的是什么?”武清月望着下头依然在有条不紊进行的拓印行动,温声发问。
宗燕客抿了抿唇,答道:“书!其他的书。”
当她看着眼前被快速印刷的《齐民要术》时,她便难以遏制地去想,现在这个被选作典范的东西是《齐民要术》,明日,是不是就能是别的书籍呢?
好像……是可以的。
圣神皇帝在天下各州兴办官学,但那些被选入官学之中就读的人,却未必能够像那些世家富户一般轻易获取到书籍。
可如果,书籍不再需要一个个借阅手抄,而是能以这样的方式快速生产出十本百本,甚至是千本之多,就算不能将其分发到每个人的手中,也总能让借阅抄录的时间被大大缩短。
将这等技术用在书籍之上,所能起到的作用也无疑是最大的。
去年的李唐宗室叛乱,一举牵扯到了诸多河东河北世家,今年的太庙火情,又将陇西世家拉扯下水。
但只怕光是杀人还不足以让他们彻底消停下去,在世人心中对于他们,也还有一番尊贵异常的评价。
也正是这些积蓄多年的名望,让他们在早年间,还有胆量说出圣神皇帝出身寒微这样的话来。
那便合该让他们在自己最为得意的事情上,遭到一出迎头痛击才是!
以方今陛下的地位,要想获得任何书籍,经由这个雕刻印刷之法大量复制,将其运送到天下诸州,也不过是一道诏令的事情而已。
这将远比将其用在宣扬新一年的亲蚕礼要重要得多。
“只是……”宗燕客心情激荡地想到这里,又忽然紧绷起了面容,想到了这个举措背后潜在的危险。
她小声说道,“若真以这个方式,直接将那些被世家贵胄所垄断的书籍,全部增产刻印而后分发出去,将其变成各州官学中唾手可得的东西,怕是还会惹来不小的麻烦。”
武清月笑了笑,鼓励一般地发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宗燕客沉吟须臾,答道:“我的两个兄长若是放在神都地界上,还称不上是惊世之才,我的父亲也只是在蜀地做个小官,但就算如此,他们在面对此前并无资材读书的黔首时,也有一番倨傲自恃的态度。天下的读书人中,有这等想法的怕是并不少见,更遑论是首当其冲的世家子弟。”
“方才太子殿下又已说过,您在近期有出兵的打算,届时中原腹地还少了您的兵马支持,若是横生变故,恐怕对大周来说并不是好事。”
这当然不是一句随意做出的揣测。
宗燕客以武周臣子自居,虽然想要干出一番事业来,证明自己绝不比家中男儿逊色,却也知道有些脚步得迈出得更为稳健一些。
可她看到的,却是太子殿下自她的手中接过了那张纸,将其递交给了一旁的匠人,在随后转回看向她的目光中依然只有一片从容。
“你若这么想的话,就是将我的作用看得太重,也将皇帝陛下和她那些能臣干吏的作用看得太轻。”
宗燕客沉默在了当场。
武清月说了下去:“你知道陛下在看到你眼前的这一出时,是什么想法吗?”
宗燕客老实地摇头。
武清月解释道:“她说,这把利器全看要怎么用,才能让它只扎向敌人,而不是自己。就算伤己,也得能掌控住局面。但连最是抉择不易的改朝换代,都已经经历过来了,又怎么还会惧怕于这个呢?”
“这个雕版印刷术会最先被用在三个地方。一个正是你看到的新式亲蚕礼,一个是推行宣州稻的劝农之事,还有一个,大约有些难想到。”
宗燕客目光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武清月,听她在稍作停顿后,继续说道:“六月里原本要举办武周的第一场制举,按照圣神皇帝已经颁布下去的说法,自是还要和两年前一样,推行糊名之法,但光是如此还不够。”
“你看到这个雕版印刷的流程了,若是用在今年的制举之上会是如何呢?”
武清月伸手朝着下方的一块块板材指去,宗燕客也随之看向了那些储备在前的器具与人手,神情不由一震。
用在……制举上?
“你看,届时试题大可批量印刷于纸上,不必担心有抄录缺字之事,又或是主考官转述中未明题意,考生需向主考官上请咨询。如此一来,试题经手之人大大减少,便减少了外泄的可能,试题阐明清晰,也可令考生不至答非所问。”
武清月振振有词地做出了定论:“何为科举公平?这就是公平!”
“就算如你所说,这些读书人只觉自己本想据为己有的东西,会因印刷术的出现被分享于旁人,而对其深恶痛绝,那么为何不看看,在他们的上头,还有远比他们条件更为优渥之人,印刷术的出现,也正是给他们自己谋求一个公平!”
这才是更为广大的群体,更多武周未来的官员即将会持有的想法。
宗燕客顿时恍然:“若如太子殿下这么说,一旦先将印刷术的出现和科举试题捆绑在一起,那么谁若是反对此技术推广应用,便是在反对陛下以公正手段遴选人才,填补在我大周空缺的职务之上。”
如此一来,更多人出于利益的驱使,只会站在圣神皇帝的这头,而不是一味对着这个打破知识垄断的技术做出反对。
而另一面,这个印刷术还要用在蚕桑和农耕技术的推广中,也就意味着,它会以远比那些受创世家更快的速度,去拉拢天下民心啊。
她喃喃:“一手抓着士人的利益,一手抓着民心,反而是意图从中起事的人该当担心自己的下场,而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