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陶看着梁枢在距离长亭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住,翻身下马。他穿着红色的官服,一只手把帽子夹在腰侧,原本被妥帖地束好的头发因为一路奔驰颠簸而有些许松散,梁枢却顾不上扶一把歪掉的发冠,又匆匆地向自己跑过来。梁枢停在闻陶跟前,喘着气道:“实在抱歉,我……让你久等了……”他知道闻陶一贯是最不耐烦等人的,今日约定的时间是午时,原本他算好了时辰可以提早赶到,不料河堤那边临时出了事,他解决完几乎是立刻撇下一众同僚往这里赶,却仍是让这人等了这么久。“你先喘口气,缓过来再说。”闻陶撩起梁枢宽大官袍衣袖的一角,擦去他额头上细密的汗水。梁枢平静下来,笑道:“在路上的时候我还担心,我来迟了这么久,你怕是早就走了。”他这是玩笑话,闻陶却定定地看着他,异常认真地道:“你不会不来送我,再久我都会等着。”梁枢低头,有意躲开闻陶的眼睛,沉默片刻岔开话题,“调集的部队已经开拔了?”“嗯,由褚晟领着,昨夜最后检查完就出发了。”“人都带齐了?”梁枢意有所指地问。闻陶知道他说的是左尹,撇嘴回答道:“带上了,不过我把话说在前头,只要那小子有半点不安分,我立即军法处置了他。”“到了军中,自然随你处置,”梁枢了解闻陶,话说的凶狠,行事却很有分寸,左尹若不做出格的事,闻陶是绝对不会先发难的,至于左尹是否安分,就更用不着担心了,他提醒道,“只一点,你辩论口才不如左尹,就不要与他吵架了,免得费时费力最后还落的你自己不痛快。”“……”无法反驳,闻陶只能闭嘴点头。阵阵凉风吹过来,三两只蜻蜓扑扇着翅膀歪歪斜斜地飞在低空,树下两匹高大骏马凑在一块儿,被随风摇动的柳枝抽过耳朵,它们便抱怨似得发出咴咴的叫声。枣红色的马儿蓦地听见主人的呼哨声,立刻撒开蹄子跑到他跟前。闻陶从它背上的包袱里拿出装水的皮囊壶,摸了摸它的头,骏马一甩尾巴,又跑回树下去找它的同伴。“喝些水,”闻陶拔掉塞子,把水壶递到梁枢手边,“你嘴上都起皮了。”梁枢怔了怔,略一抿唇才发觉自己嘴干的厉害,倒是没想到闻陶这样仔细,他浅笑着接过来,仰头喝水。闻陶的目光投向梁枢露在外面的一段白净的脖颈,他不自觉地想到梁枢似乎一直都不容易被晒黑,从前他们在夏天最热的时候玩蹴鞠,晒了几天,他的脸和脖子颜色深了不少,梁枢却仍白净的像从来没出过门一样。而他们上次一起玩蹴鞠,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些年的大部分时间,他们一个在西北吹风啃沙,一个在南边勤政济民,碰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他已经在西北待了七年,此次调任西南镇守,因为要剿除与异族勾结的匪患,才有了难得的相处时间,然而很快他就要出发去往边境驻地,西南情势尚不明朗,若真的起了战事,他无法预料这次又需要多久,到了南境平定的时候若他还活着,又是否还有人仍在等他。梁枢察觉到他异样的沉默,伸出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闻陶回过神来,一偏头便撞进那双永远温和沉静的清澈眼眸里,熟悉的面容带上着殷殷关切,闻陶心底那些晦暗不明的纠结烦恼像日出时的最后一点露水,立即就消失不见了。他松松地握住了梁枢的一只手腕,一字一句认真地道:“那些说媒的人,不管她们来多少回,你都不要答应,好不好?”听了这话,梁枢先是一愣,露出惊讶的表情,接着低头笑出声来。闻陶拧眉,紧张地盯着他,梁枢却不回答,只一味地笑,闻陶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却仍握着那只手腕不肯放开。他此时怎么会知道,梁枢心里翻涌着的思绪。相识以来,闻陶一直是自由洒脱的性子,为了实现做将军领兵作战的志向,当年会试后他决然地选了武举入仕,接着又主动要求调往西北大营,七年里经历过大漠风沙和战争磨砺,他真正成为了一名合格的将军,西南边境即将成为他新的战场,闻陶像一只拥有尖爪的强健苍鹰,盘旋在高空中时刻准备着攻击。而梁枢既已有官职责任在身,无法追随陪伴于他,又不愿突兀地去向他剖白心意,平添他的烦恼,更何况闻陶似乎本就对情爱之事很不在意。在夔州这一个月时间难得的相处,让梁枢觉得如果能这么过一辈子也不算坏,他用无名墓的秘密换左尹到军中为闻陶保驾护航,他所在的夔州会是闻陶在西南最可靠的后方阵地。等到西南平定、国境安稳时,闻陶卸甲归来,梁枢就请他到夔州养老,他们可以一起去钓鱼捞虾,一起酿酒看戏。以朋友的身份相处一辈子,这是梁枢能设想到的最好的结果。只是方才闻陶突然地问出的一番话,如炸在梁枢心里的一道惊雷,浑身的血液像是沸腾了一样翻滚着,他一时说不出话,却无法抑制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