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等这份报纸等了多久吗?”
顾越珒故意抬起腕表看了一眼,心里想的却是:“你知道我等你等了多久吗?”但是他的嘴不允许他说这样的话,他这辈子除了出生的时候在娘胎里等过,之后再也没有等过谁,也没有谁敢让他这样等。
朱丹连忙解释道:“对不起顾先生,下去之后遇到一点事情需要处理。”
他唰地翻开报纸盖住脸,一面心猿意马地盯着标题,一面随口问:“事情处理好了吗?”
她在一旁垂着头道:“嗯。”
他瞥了她一眼,冷冷道:“我说过你不要总低头。”
第二天醒来,天还是阴的,雨一会大一会小,一会停,一会又下,没个定性。
周兰芝收了伞,用力地抖落掉挂在伞瓣上的水珠转身进了医院。蓝色绣花鞋淋潮了,深浅不一,小腿肚上溅上几滴褐色的泥沙,也是她一路奔波的证据。
她今天化了妆,脸扑得黄白,黒眉一笔连到鬓角,牛血色的唇,穿着一身深紫色绸旗袍,嵌丝硬花盘扣,这一件在箱底压了十六年,里外一股子散不去的樟脑丸的味道,她是欢喜嗅这味道的,和烟味一样,有一种深沉的寂寞的芳香。
她走去服务台问护士:“请问,六号病房在哪?”
坐班的胖护士正在剪指甲,咯嘣一剪子险些剪到肉,不耐烦地指了指,“前面走廊走到底左手边倒数第二间就是。”
“谢谢侬。”
她敷衍的道了谢,有意地掸了掸衣服。
胖护士歪着嘴巴酸道:“穷讲究,装什么装,贱人样!”
周兰芝许久没有听到这样的酸言酸语了,她顶知道女人的语言系统是怎么一回事,女人之间的夸赞是不能作数的,十句里有八句都是虚假之极的恭维话!绵里藏针是女人惯用的伎俩,她们损起人来简直像是再朗诵赞歌,是要憋着一股劲把人吹到天上去,捧得老高老高的,再一松手,让人跌得粉身碎骨。但女人骂女人,那骂又是一门学问了,也是不能认真计较的,是带有不理智的情绪的宣泄以及人皆有之的恻隐之心。
她们见别人家的丈夫出轨小三,她们要骂那小三是狐狸精,尽管那小三并没有勾搭她们的丈夫。
那是一点可悲的,女人的同理心在作祟。
一个女人如果出轨了一个男人,她们便会笃定,这个女人具备出轨天下所有男人的条件,只看哪个傻瓜去上她的当,去上她的床!
她一面走一面这样想,心里痛快得很,走路的姿态也不禁跟着扭捏作态起来,有一种死去的希望在心里重新燃了起来。
到了病房外,身体又蓦地沉重起来,两条腿顿时像灌了铅似的,抬也抬不动了。
病房里的病人纷纷探着头往门口瞟,他们在想这花枝招展的女人又是哪位大兄弟的太太?可这病房里的男人都是这么的朴实,他们的太太是不这么穿的,他们的太太是有生活气的,衣服是烟熏火燎味的;她太瘦了,骷髅架子外面套了层皮,皮外又套了件褂子,她像是缝在旗袍上,严丝合缝的,平坦的没有一点儿褶子。
葛大海跟着转过头去,第一眼没有认出来,也以为是人家的情人,刚想笑,认出来了,笑容夭折在嘴边,抽搐了两下算是祭奠。
过了许久他才朝她招了招手,她走了过去,站在床边,俯视着他,照爱克斯光似的把他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照了个遍,最后目光定在他的眼睛,笼着一块四方白纱布,看着看着眼泪扑朔扑朔地往下掉,捂着脸哭。
葛大海见她这样,鼻子也跟着一酸,眼底也有泪在打转,但他忍住了,他怕一哭,另一只眼睛也要哭瞎掉。
葛大海见她这样,鼻子也跟着一酸,眼底也有泪在打转,但他忍住了,他怕一哭,另一只眼睛也要哭瞎掉。
她哭着哭着突然骂道:“你这个畜生,挨千刀的。”
葛大海一怔,惊恐的说不出话来,听她的语气就知道这一趟是来兴师问罪的,来讨伐他的,那么她掌握了多少关于他的罪行呢?他吃不准,他只能侥幸的想,她只是在弄堂的麻雀嘴里听到了一点儿流言。
她从床尾搬来一把椅子坐了下来,瞪了一眼看热闹的人,叫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夫妻吵架啊!”
对床的大爷正在下棋,若无其事道:“夫妻嘛,床头床架床尾和,什么事情说开了就好啦,哎,吃你的马!嘿嘿!”
周兰芝用手背揩了揩泪,妆揩花了,脸颊旁的雀斑若影若现,葛大海想起了她身上这件衣服的来历,当年她就是穿着这身衣服在电影院里应了他的求婚,昔日的她是美得惊心动魄的,美得不容人拒绝的,衣服没变,一条多余的褶子都没长出来,然而人怎么就变成这幅鬼样子了呢?
葛大海忍不住道:“你怎么想起来把这件衣服翻出来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