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嗤笑一声,终于把帘子放下了。我也转而潜入海中。后来见面时,我们又恢复了原来的状态,像是那天晚上一波三折的生死讨论从未发生过那样,只有关于“见面唱歌”这个行为被保留了下来,且一直保留了近十年。这几年他的病情总是反反复复、起伏不定,好的时候能到院子里走走坐坐,坏的时候躺在被褥里动也动不了。年初的时候,他就只能躺在被褥里,我也只能隔着门帘和他讲话。准确的说,是我单方面告诉他近况,再找些有趣的话题。他是回不了我话的,因为他只剩下勉强睁开眼的力气,我也只能凭着微弱的气息知晓他还活着。后来那位医师自觉无力回天,主动告辞了。有过了几天,他的父亲送来一位医师,捎了一封信。我当时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但是在新医师的治疗下,他的身体渐渐恢复了一些,虽然只是能起身走两步的程度,但至少不像个死人了。再见面已是三月,春天到了。万物都生机勃勃的,他的脸上也透出了一点点生气,也有可能是我的错觉,或者幻想。“只是回光返照罢了。”他是这么说的,事实也的确如此。他的脸颊已经凹下去了,整个人瘦的只剩一副骨头架子,怕是动一动都能听见“咔吱咔吱”的声音。头发为了打理方便剪短了,但也灰中带白,像是去年冬天勉强存活的野草——但那些草如今又焕发生机了,他却只透露着死气。短短十数年,对我来说不过眨眼一瞬,与他初识的画面还历历在目。但这十几年却是他的一生,这么说来,对他来说,我是相识了大半辈子的人了。我有很多话想告诉他,但话到了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只干巴巴地憋出一句:“不是的,你以前也是这么说的,但不还是活了这么多年吗?这位医师很厉害,你最近身体好多了,一定能恢复的。况且就算他不行,还有下一个呢,以后会越来越好的……”他又有些艰难地开口:“没有以后了,只是最后一位医师。父亲来信了,母亲年前难产去世了,给我留了个弟弟。而且他当时已经作好了续娶的准备,如今应当已经完婚。家中子嗣已经有了保障,我久病多年,他不抱希望了。”他的语气平淡,像是看开了,马上就能解脱了,是不是停一停,喘两口气、咳两声,然后再继续讲。“他怎么这样!你明明、明明不想……”“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唔……咳、咳咳!”他的声音突然变响,又因为气息不顺猛烈地咳起来,“他已经很好了,竟然坚持了十多年。”“十多年了,我也就活成这样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就这样吧,我也累了。他垂下眼睑,像是在说服自己。然后,他说:“你走吧,以后也别来了。以后见不到我,就当我一直活着好了。”然后又回到屋里放下门帘,没再发声音。他赶我走了。我觉得这多半是气话,只当他是受了太大打击,想自己清净一下。可后来连着几个月我夜里去找他,他一次都没理睬过我。屋里的灯也没点,我叫他他也不发一点声音,真像是死了一样——但他明明还活着,就在我面前,就在这只隔了一层门帘的屋子里好好地躺着。我唱歌给他听,他也没一点回音。曾经说过的,每次见面都唱歌给他听,虽然没见到他的脸只是单方面的见面,但我还是坚持着、坚持着。一连三个月,他始终不理我。有时候夜里特别安静,静到我以为他已经死了,但屋子里还有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生气告诉我他活着。“你真的不理我吗?”“陪我说说话嘛。”“喂——你还活着吗?”“无惨月彦你——还——在——吗?”他是真的赶我走了。“我走了啊?我真的走了!”“……”“我走了。”走之前,我最后一次对他说:“我不会让你死的。”我假装潜入海里,其实是躲到大岩石的背后。我一直等啊,等啊……可太阳都要升起来了,他都没出来看一眼。我盯着太阳,它一点点从海面上浮起来。天也好、海也好,都层层叠叠地发着光,像是要烧起来了一样。这是我第二次因为日出流泪,水晶珠落到手上,像是另一个小小的太阳。我有三个太阳,一个正在升起,一个被我捧在手上,还有一个在他那里。这个也给你吧。我把手中捧着的小太阳用力往前一丢,它把门帘撞变了形,最后从缝隙里落入屋内,掉到地上,往前滚了一会儿,最后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