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和他的父亲曾经得到的一切一样。
然而——他微微闭了闭眼睛,尽力把关于车祸那一滩血迹的想象从自己的脑海中挥开——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我明白的,明。我完全能理解你此刻心里的遗憾和不甘心。”
“其实,人都有其缺陷和弱点,有无法克服和超越的局限……特别是那些有着某种突出才能的人。他们往往把精力集中用在了某些事情上,于是在另一些事情上,他们的弱点就暴露得更为明显。”
“不同之处在于,在那个阶段的社会的流行趋势下,有些缺点,会被视为‘人之常情’,能被那个人周围的大众所轻易宽容和接纳;而有些,却成为了终生致命的陷阱,会将那个人一路驱赶到极端糟糕的、满是荆棘的路途上。那人如果运气还算好,也许只是在平庸的泥泞里不断下陷,终生寂寂无名;但运气差的,则可能被残酷的人生渐渐逼入绝境,终至一切彻底无可挽回。”
“也许,这便是所谓的‘命运’。”
“你已经尽力了,明。如果那个人运气更好一点,或者选择了在城里多撑一阵,也许就能等到你去找他,然后发挥出他的研究天赋,在这样的多年苦熬之后,成就一番事业,甚至变成一个励志的传奇……但可惜,现实并不尽如人意。”
“无论如何,这不是你的错。”
明仲夜在静静听完他的劝慰后,似乎也沉默了半晌,才又开口:“澜,谢谢你肯听我说这些。但是,把一切归咎于‘命运’……我总是不能完全甘心的。这会让我深度怀疑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完全是一个蔑视和玩弄生命,充满了恶意、荒谬和偶然性的存在……我甚至会怀疑我所努力做的一切,到底有没有任何意义。”
看着明仲夜蔚蓝色的眼睛里,似乎隐隐透出一种他几乎未曾见过的倦怠、失望和空寂,让温澜的心口微微有些抽疼——这般神色黯淡、一身落寞的样子,实在太不适合眼前这个人了。这一刻,他简直有些想要上去抱住这个显得尤为脆弱、仿佛被这些事实和“真相”狠狠刺伤了的天才——他知道,也许明仲夜并非不理解这些,他只是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残酷的事实也会发生在极近处、与他密切相关的身边人身上,而觉得分外难以接受而已。
“明。”然而最终,温澜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直视着那双低落的眼睛,“其实很多年来,我都在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强大,更有掌控力和影响力,希望让事情在最大范围内,变成‘它应该有的样子’,让一切的努力得到相应的回报,而恶意受到应有的惩罚……但依然还是有很多时候,我发现自己不得不面对那些措手不及的失败和毁灭,接受那些我不想接受的结局。”
“但这也还不是一切的结束。如果我就此彻底失望了,停下了,决定不再插手很多事,那么它们将来也只会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而不会自动变得更好。”
“所以,不要因此就放弃了,或者觉得做过的那些努力都不值得。就比如现在,如果你真的想为那个人做点什么的话——”温澜顿了顿,看见明仲夜缓缓抬起了头,才又接下去道,“你可以整理他的手稿,继续其中那些你觉得有价值的研究,证明它们的合理性。然后在发表它们、把成果公诸于世的时候,把那个人的名字给加进去。”
“可是就算是那样,对他又有多大意义?”明仲夜摇摇头,像是不解,“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想给一个人什么东西,那就该在生前就赐予他,而不是等到他死后。”
“做这些,也不完全是为他……或者说,不只是为他,明。”温澜摇摇头,轻轻地说,“首先,这是为了所有还存在于世、能够理解这些思想的人——这些东西有学术和科研上的价值,会给其他的研究者以启发和鼓励,让他们在科学的道路上走得更远;其次,这是为了所有能真正理解那个人的人,他这样的经历和成果,会引发同情和共鸣,会让他们知道,自己也并不是孤独的。纵使当下再绝望与痛苦,挣扎与努力也仍有意义,总有后继者会明白他们的理想,会继承他们的研究与意志,会证明一切终究值得。”
他看着明仲夜,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此刻的目光中,蕴含着那般澄澈的悲悯与温柔。
这些话语似乎触动了明仲夜。温澜看着他,发现他的眼神渐渐从不知落于何处的隐痛和失神,终于重新变得凝定起来。
“……或许,的确如此。”与他对视良久后,明仲夜喃喃地说,转头看向了自己进门时随手扔在了地板上的背包,“你说得对。现在就放弃还太早了。我还可以继续。我可以努力研究下去,让他的理论被承认,他的名字被记得。”说着,他的声音也重新坚定了起来,仿佛在借此寻求肯定和自我确信一般,“……我一定会让他的价值被认可的。我会做到的。”
“嗯,我相信你,明。”温澜在他耳畔温和地说。
两个人并肩在沙发上坐了许久。沉默,但气氛并不显得压抑或凝滞,仿佛是两人在短暂地共享这一段秘密和约定。
直到温澜抬起头,突然注意到墙上的时钟已经走到了六点半。
“饿了吗?”他转头问旁边不知道正在专心思考什么的明仲夜。
“有点。”明仲夜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有些疑惑地望着他站起身来,“澜?”
“原地坐好。我去做今天的晚饭。”
米饭其实在明仲夜回来之前已经淘洗好了,只等着温澜按动电饭煲上的启动按钮。菜式则是他在去超市之前已经构想过的:土豆丝炒肉,可乐鸡翅,手撕包菜,外加一个番茄鸡蛋汤。
都很简单。但应该比上次那碗面要强上不少。
温澜几乎是抱着“一雪前耻”的念头在处理这些蔬菜和肉类。
显然,有了上次的经验,他这次的动作也娴熟了很多:先把菜、肉、调料还有空的盘子和碗都备好了放在案台上,再一个一个轮流下锅。翻炒的中途除了看表上的时间,还时不时拿筷子挑一点锅里的起来尝尝味道,好判断炒的火候和调料的用量是否都足够了。
明仲夜本来仍然是靠在厨房的门框上好奇地想要围观——不过后来被温澜以“油烟太重”为理由给轰出去了,于是后半程他基本上是把脸贴在关闭的厨房门上透明的小窗口那里,眼巴巴看着温澜近乎面无表情地完成了剩下的全部操作。
最后三菜一汤全部端上了桌,温澜除了大小汤勺,还额外给明仲夜拿了一双筷子,和之前那副叉子一起,一起不动声色地摆在了对方面前。
明仲夜看了那双筷子一眼,果然迟疑了一下,然后还是伸手越过了叉子,慢悠悠地、小心翼翼地把这神秘的东方饮食专用工具给抓了起来,在手上比划起来。
温澜看着他略显笨拙的动作,在心底无声地笑了笑,然后伸手拿起了自己的那一双。
“澜,你真是个天才。”把所有的盘子都扫荡空之后,明仲夜微眯起眼睛、一脸满足地感叹着,“才第二顿,你居然就能做出这么好吃的东西来。”
看着对方的神色,温澜忽然没由来地想起了原来在纪录片里看过的那些刚刚被喂饱、慵懒地打着哈欠的小豹子……这联想,简直让人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去摸一摸对方头顶那缕微翘起来的金发。当然,理智很及时地阻止了他这么做。
“咳。流程上来说,这其实和做实验也没太大差别,按照菜谱一样样执行就行。况且,我也不是第一次做,只是之前好些年没弄饭了,现在手生了一点而已。”不知道是谦虚还是辩解,温澜看着他道。
“是吗……”明仲夜似乎想了想,然后冲着他,露出了一个无比干净又纯粹的笑容来,“不管怎样,澜,你都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