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黑色的夹克温澜不久后就还给了明仲夜。还回去之前,他还特地用软布擦拭干净了,甚至找同学借来了熨烫设备,铺上一层棉布,把衣服整个仔细打理了一遍,才用袋子包好,在某次课前还给了对方——那个时候明仲夜接过袋子,仿佛愣了一下,打开看了一眼之后才明白过来,笑着和他道了谢,倒也没多说什么。
所以在半个月后的某一天,当温澜在某个课间意外看到,和明仲夜同院系的另一个女生居然穿着那件黑色外套走在明仲夜身边、两人谈笑甚欢地并肩穿过人潮汹涌的走廊时,他整个大脑都因为震惊而停滞了好几秒。
那个女生身上的外套,难道就是明仲夜的那件?
但是,明仲夜怎么可能会……
不,应该就是那一件没错了,那个花色和大小,确实和他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而就在温澜盯着那件衣服和那个女生来回打量的时候,显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他的存在的明仲夜和身边的几个朋友一起,一路说说笑笑地从走廊的另一头走了过去。
……自己对他来说,其实并不是什么特别的存在。温澜突然想到。
明仲夜一向对哪个同学态度都不差。无论做什么、和谁说话,脸上仿佛都是带着几分笑意的样子,脾气也是显而易见地好——那样英俊幽默又有迷人魅力的人,受众人欢迎,被人所追求,甚至早就有了关系亲密的女朋友,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而且,说到底,那不过是一件外套而已。能随随便便借给他,当然也能借给别的朋友。
况且,严格意义上来说,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对方眼中的“朋友”——也许,只是因为明仲夜生性善良、乐于助人,才会在觉得他有麻烦需要帮助的时候,主动向他伸出了援手。
他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一厢情愿地觉得,对明仲夜来说,自己是所有朋友中更加特别的一个?难道只因为有过一些单独发生在两个人间的交集、而明仲夜给他带来了一些旁人不曾带来的感受,就武断地觉得,对方也会像自己总会多看他几眼一样,额外重视自己了?或者,自己其实有多了解明仲夜?知道他来自哪里,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十几年来又经历过什么,最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重视什么吗?
对对方的这些,他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内心里,却居然自视甚高,以为自己对明仲夜有多独特的了解和认知,甚至在对方那里拥有什么特权了。
……你是有多软弱,才会把唯一一个主动靠近过来、无条件向你显露出好意的人,就此当成了你攀援求生的浮木啊,温澜。
但这样的事情,向来只会是一时的。别再犯蠢了,收起你那些无聊又多余的情绪,安安静静地该做什么事就去做什么吧。
纵使温澜这么拼命在心里劝说自己,那股莫名而又无法抑制的失落、酸涩,还有别的什么……还是开始从他心底滋长蔓延开来,再也无法根除。
从那天之后开始,温澜发现有些东西开始渐渐失控了:无论是课堂上或者是在图书馆里,他的视线都时不时会莫名地在明仲夜的身上停留很久。往往过上好一会儿,他才会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走了神,居然在想完全和课业无关的东西。
而且,再看到明仲夜和其他同学坐在一起谈笑风生、貌似亲密地走在一起,或者约着晚上或者周末一起去干些什么的时候,他也无法再像之前那样,觉得这些和自己关系不大,全然无动于衷了。他开始在意明仲夜周围出没的都是些什么人,想要弄清楚他们和他的关系,他们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他甚至开始嫉妒那些能和明仲夜玩笑自如甚至勾肩搭背的同学——他就无法像这样坦然地靠近与触碰明仲夜。
而随着他逐渐意识到自身的这些失常,他心中的不安也就随之变得愈发强烈: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再像以往那样,直视明仲夜时不时看过来的那双带着玩笑戏谑、却又仿佛有着清明洞察力的眼睛了。他也无法再负担得起研讨时,因两人坐得过近而铺面席卷而来的、对方的呼吸吞吐气息,更别提两人偶尔无意间的肢体碰触带来的炽热触感了。那个人的一眼、一笑、一言、一动……甚至存在本身,都开始让他感觉到恐慌。
但从理智上,他又明确地知道,明仲夜并没有变。不管做什么,那个人明明都还跟以前一样,也从来没逾越过正常同学间该有的社交距离。
不正常了的是他自己。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温澜想。
于是他开始有意无意地躲避和明仲夜的正面接触:数学课的时候不再提前十几分钟去教室,去了也会选很偏僻的、看不到那个人的角落;不再去图书馆、公共休息室和快餐厅,下了课尽量立刻回宿舍;不得不去食堂吃饭的时候,拖到尽量晚的时间再去,一个人找几乎没什么人坐的那些偏僻角落尽快吃完……以及,在避无可避正面撞上了明仲夜,对方像以往那样发来邀请的时候,按耐住剧烈跳动的心脏,尽量坚决且看似满不在乎地拒绝他,告诉他“抱歉,那个时间我已经有其他安排了”“等会还要去上别的课”“还有事,需要立刻赶回宿舍”等等之类的。
一开始,明仲夜看起来似乎也没多想,又或者根本懒得追问深究什么,于是屡屡被他随口编出的那些借口糊弄了过去——这让之后仿佛逃过一劫的温澜在稍微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看着身边空荡荡的座位,心里又隐隐泛起一股无法克制的失落感。
……这是正确的选择。只要熬过了这段日子,一切就会重新正常起来的。温澜只得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劝说着自己,并强迫自己重新投入到眼前仿佛越来越无趣的解题过程中去。
大概三周后。
那天,温澜是去图书馆找一本金融类的冷门专业书籍的。他在系统的中控电脑上查到了对应的书架号,然后沿着木质的楼梯爬上了不常有人去的二楼的某个阴暗角落,沿着一排排的书架搜寻起来。
等他终于在书架的最上部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书籍,抬手想要把它抽出来的时候,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漂亮的手抢先一步把那本书的书脊握住了。温澜转过头,立刻愣在了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的明仲夜,正站在那里,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姿态,凝望着他。
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里有着罕见的严肃和冷峻。高大书架的影子笼罩在明仲夜那张精致深邃的侧脸上,让那个人显得更加气势逼人——仿佛一个耐心等待了猎物多时的捕食者。
温澜几乎下意识就后退了一步。然而,他的脚后跟立刻就撞到了书架的尾端,让他退无可退:两侧的书架,还有另一面的一根直通到天花板的高大立柱,几乎从三头牢牢地封锁住了他的逃跑路线。
而堵在面前的明仲夜就在此时看着他开了口:“你最近为什么一直躲着我?”
“……我没有。”温澜下意识吞咽了一口口水,垂下头,勉力开口辩解道。
“看着我的眼睛说话,澜。”明仲夜平日里用悠缓而低沉的嗓音对着人说话时,他那带有磁性的声音往往仿佛音乐一般悦耳。但此刻,他这副斩钉截铁又颇有些压迫感的强硬语气,简直让心虚的温澜禁不住有些腿软,“好几周了,每次上课你都没有再坐前排的位置,有一两门课的习题课你甚至还特地换到了别的助教和研讨小组名下;图书馆你也基本没来过;食堂、快餐厅和公共休息室,甚至连学校旁边那个小咖啡馆,我都没在你原来常坐的地方再看到你。还有,每次碰到你问你后面什么安排,你都推说没空……已经多少次了?我想知道,为什么?我做错什么了吗?”
……原来明仲夜都注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