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暮晓过来住的时间多,家里添置了不少江暮晓的生活用品,就连茶几上摆的马克杯都是成双成对的。靠墙摆着的饮水机上还贴着两人一起拍的拍立得,脸颊亲密无间地贴在一起,要多恩爱有多恩爱。
陆之定睛看了一会儿,说:“阿暮是个不错的孩子,你和他在一起,我很放心。”
林照宜下意识就想到网络上很流行的吐槽,觉得陆之这话说得足够爹味,但转念一想,这人居然真的是自己的父亲,只好又把这句吐槽憋回肚子里,默默跟在陆之身后。
“你坐吧。”林照宜经过饮水机,俯身顺手接了杯水,放在茶几上,他客客气气地说:“喝水。”
只是林照宜心情起伏不定,水也泼出来一些,洒在茶几上,林照宜抽出纸巾顺手擦掉,然后坐在离陆之很远的沙发一角,手指团着那坨湿漉漉的纸巾玩。
不知道陆之是来做什么的,林照宜半垂着头,却还在观察陆之的一举一动,发觉他喝了一口水才打算开口,林照宜猜陆之要说的不是什么客气寒暄的话,毕竟连他也要过渡这尴尬的气氛。
陆之的开场白还算诚恳,至少勾起了林照宜的兴趣,他说:“我曾来过这里一次,那时你三岁。”
林照宜没印象,但是也没有打断陆之,任他继续说:“那是很偶然的一次,我在校园里看见你妈妈牵着你,我一眼就确定你是我的孩子,所以我立刻找上门了。”
林照宜还是没说话,这些遥远的往事并不在林照宜的记忆范围内,他既无语也无感。只有陆之一个人沉浸在对往事深切的怀念之中:“但我那时只顾着高兴,并没有照顾到你妈妈的情绪,我找上门太突然了,惊扰了她,她很抗拒,也很……恨我。”
陆之说到这里,飞快地看了一眼林照宜,发觉他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情绪似乎也低落了些,后面的话便格外含混:“她很激动,没有给我任何解释的机会,就以死相逼,让我再也不要上门找她。”
陆之说了这么多话,只有此刻,林照宜发出一声嗤笑。他有些轻蔑:“所以呢?你来找我说这些做什么?即便她不再让你上门,你后来不也照样偷偷带我去了陆家,偷偷在陆家见我吗?”陆之的脸色变得尴尬起来,林照宜咄咄逼人:“陆先生,难不成你就这么喜欢偷偷摸摸的感情吗?偷偷摸摸的情人,和偷偷摸摸的私生子?”
陆之脸色骤然变了,他难堪地站起身,冲动道:“你怎么能这么说!”
“不然你要我怎么说?”林照宜的声音比陆之的声音更大,但反问完这一句,他的声音又低下来,他问陆之:“你知道,为什么你姓陆,我妈妈姓袁,我却姓林吗?”
陆之哑然哽住,林照宜轻轻一笑,为他解释:“她毕业后,带着毕业证一起回家的,还有大到完全藏不住的肚子。家里人本以为培养出了天之骄女,指望着日后过上安稳顺遂的日子,却看见她未婚先孕,可想而知她当时面临什么样的境况。”
林照宜摇了摇头,也不想如祥林嫂一般说这些,只轻飘飘带过:“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说服家里人的,总之家人接受了她的现状,但问题是,没结婚就办不下来各种证明和材料,别说给我上户口,就连做产检都麻烦。”
林照宜说到这里,转过脸去盯着陆之,问他:“这种事,对陆先生您和您的家族来说,都不算什么困难吧,不过就是挥挥手、洒洒水就能解决的问题。”他冷笑一声,说:“但不好意思,在我们普通人家里,这就是天大的难题。”
陆之难堪地硬着头皮问:“那……那她是怎么……”
“怎么解决的吗?”林照宜善解人意地给陆之做出回答:“外婆辗转托人,找了乡下的亲戚,乡下查得不算严,但也花费很大精力才办下来各种证件证明,又给我上了户口,所以我就跟着亲戚姓了,后来把我的户口迁回来,也没再改回去。”
林照宜说完,再看陆之的神色,就知道自己不用再多说什么。一个户口,尚且让林照宜一家辗转折腾,更不用想林照宜这些年长大,该是多么艰难坎坷。话已至此,不管陆之此行意欲何为,都显得格外卑鄙了。
但是林照宜没那么好心放过陆之,他说完,又客客气气地问:“故事听完了,该我问您了。”林照宜抿嘴一笑,问:“您这次来是要做什么呢?”
陆之不知该如何措辞。
他能来做什么,不过是因为已过知天命的年纪,越发感觉强势的妻子和疯狂的长子都令他疲倦不堪,又惦记起那个多年前令他心驰神往的年轻女孩,以及那个女孩留给他的漂亮的孩子。
三十多岁时就想逃离的家庭,到了五十多岁,仍旧还是很想逃离。
眼前这个不大的、甚至有些老旧的家属楼,以及穿着家居服捧着马克杯喝水的年轻男孩,都曾是陆之和袁新培热恋时,对她许过的诺言。时过境迁,这些诺言无须陆之参与,曾坚定实现它的袁新培也已经怅然离世,只有林照宜,作为恩爱时的承诺,以及背叛的铁证,出现在陆之眼前。
陆之长叹一口气,最后道:“没什么,我只是很想来看看你。”
林照宜笑笑,他重复陆之的话:“看看我。”而后歪头,玩笑似的反问陆之:“你来看我,陆柠会愿意吗?”
果然陆之的表情僵住了。显然事实上林照宜知道的,远比陆之以为林照宜知道的要多得多。既然如此,陆之先前准备的那些说辞就都用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