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时揉着脸,缓缓挺直了身板,举目四望,大堂中恩客浪荡,左拥右抱,嬉笑怒骂,仿佛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他者全然不知,无心关注凡尘。屋顶贴满了金箔,一栋名副其实的“金屋”,金碧辉煌,望之炫目。
屋顶东南西北共吊下四个硕大的木牌:
东侧:青红水旱,环肥燕瘦
西侧:食色管弦,柳骨颜筋
南侧:水月镜花,画皮世界;
北侧:电光石火,弹指因缘。
十六个字如蛛网,罗出一个小千世界,粘黏飞身而上的青蝇,于欲仙欲死中被蚕食殆尽。
兰旭闭上眼,缓解阵阵眩晕。再睁开眼时,只见一花信丽人轻纱薄裙,珠翠瑶环,身姿绰约,款款而来,未语先笑:“两位俊俏郎君好生的面孔,既然来了,就暂别尘俗,让姐妹们助您快乐无忧……”
边说着,纤纤素手柔弱无骨,抚上兰旭胸膛,暗香盈袖,蛇一样扭身缠绕,兰旭昏头涨脑,眼前如梦如幻,正勉励打起精神,准备将这位姑娘请开,忽然丽人惊叫一声,只见花时黑着脸扳住她的手,毫无怜香惜玉之意,咬牙切齿道:“你摸谁呢!”
兰旭这才清明,恍然悟到芳华香之所以能成为青楼之首,定是身怀“绝技”,香料与装修搭配得天衣无缝,光怪陆离,恰如堕仙府洞,妖魔淫窟。他心中着恼,暗恨着了道儿,未免再度出糗,直直道:“你们老板娘吴秋雁在哪里,本官找她问话!”
“您问她就问她嘛,人家的手都被你弄疼了。”
丽人泪光点点。兰旭朝花时使个眼色,花时方不情不愿地松开。丽人揉着手腕,尖尖的下巴颏往前一送:“从那里上楼,三楼左边第二间房就是。”
兰旭却没立刻上楼,而是从怀中摸出手帕,撕成两半,顺手取过一壶茶水,掀开盖子闻了闻,没有异香,于是浇到两片帕子上,将一只递给花时:“捂住鼻子,楼上……是房间,香料味更浓。”
花时乖乖照做,丽人好了伤疤忘了疼,调笑道:“不过是些助兴的小玩意儿,您以后常来就习惯了。”
花时面色一沉,兰旭却置若罔闻,举步上楼,花时赶忙跟上前去;到了三楼,堪堪站到房门口,还没来得及抬手敲门,门居然自己开了。
暗香浮动,灯影幢幢,轻纱幔帐,随风轻舞。兰旭提起警戒,将花时挡在身后,轻声道:“跟紧我。”
花时抿了抿嘴,这个姿势,他太熟悉了。
不及他一瞬晃神,绕过春情屏风,朦胧青纱帐后,牙床上一道女子剪影懒洋洋地支起身子,一杆细长精美的烟管挑开纱帐,一女子衣着散乱,科头赤足,漫步而来间青丝寸寸委地;望之不过桃李年华,韶颜稚齿,丰肌秀骨,不施粉黛,滴粉搓酥;唯有纤纤玉笋与足尖,蔻丹殷红,娇艳欲滴,如同当日在花时的佛经中惊鸿一瞥的曼珠沙华。
女子立在中央,一手托烟,一手支肘,漫不经心地吐出一片烟雾,声音如天山初融的冰泉:“阁下意欲何为?”
兰旭多见琼闺秀玉,端庄典雅;今日又是满眼的浮花浪蕊,招蜂引蝶;乍见鹤立鸡群,妖而不媚,艳而不俗,心中已满是赞誉欣赏,回道:“女阁下可是回头酒楼的老板娘吴秋雁?”
女子鸦睫忽闪,若有宝光宛转,一一过二人,颔首道:“正是。”
“官府办案,请配合。”
兰旭朝花时打了个信号,花时拿出信上前道:“你认得上面的字吗?”
吴秋雁接都未接,吸了口烟,吐出后道:“认得。”
花时一喜!将信拍在桌子上:“那你现在给我翻译过来!”
吴秋雁盯了他半晌,忽然一笑,如春花初绽:“好啊,小郎君。”
花时乐美滋地铺纸研磨,兰旭寻到对面的椅子上坐定,欣慰地看着他忙活。待吴秋雁翻译至一半时,兰旭兀自开口道:“吴姑娘,不知回头酒楼的老板可在京城,能否给本官引荐一二?”
吴秋雁闻言手腕一滞,笔尖在纸上烊出洇深墨迹,一双凤眼妩媚冷艳,瞥了兰旭一眼后,垂眸继续翻译,口中不悦道:“官府查案,提审何人,大人不必特别告知小女子。”
兰旭看了眼墨渍,复抬眼凝视她良久,展颜笑道:“大理寺已有供词,本官就不多此一举了。”
花时始终盯着兰旭,颇有兴味。兰旭自恃矜持,克己守礼,但这通下套子摆官架子,倒有些油滑世故的样子了,他记得十六年前,他们被朝廷追杀时,几波人废话了一堆,父亲只会面无表情一枪捅过去。
灯花噼啪,火光稀落,明暗交界处,兰旭唇角含笑,目色幽暗。灯下照人,当真比日下多了三分暧昧,比月下少了一丝冷清,让他联想到雪夜暖庐里,粥香酒暖,枕稳衾温,倒当得上周成庵口中的好皮囊了。
花时心与目谋,看得入迷,却貌是情非,直到兰旭若有所感,回望而来,才收归心神,坦然作出情深的况味,反令兰旭闪避不迭。
花时心中升起了胜利的愉悦,心道,和兰旭交一交手也罢,且看他能不能给自己挣回些尊重。
拿过翻译后的文章,花时草草看了一遍,随后面露古怪,递给兰旭,兰旭却没有接,待出了芳华香,花时又递给他,兰旭仍没有接,说道:“你有你自己的判断,你心里有数就行。别忘了,你还要查出这封信的来源。”
花时玩味道:“你是信任我,还是要和我划清界限?”
兰旭负手道:“查你的信,我查果儿的案子,恰好遇上同一个当事人,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