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紧张就想东想西的毛病还是没改。”
许仕康也仔仔细细地瞧了一遍兰旭,见他没有起身接迎的意思,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的伪装。兰旭一惊,暗骂自己忘了基本礼数,正欲站起来,又被许仕康有力的手掌按了回去:“坐你的,”说罢,许仕康在主位落座,鹰目如箭,直视兰旭,“你来我这儿,几时讲究过那些虚礼了?”
寥寥几句,局面尽在许仕康掌控之下;塞外渴血的生涯,领兵挂帅的猛将,已不习惯满嘴荒唐言了。
兰旭低眉敛目,以退为进:“许大人。”
许仕康未应,深邃地凝视他。
许大人。
许大哥。
一字之差,咫尺天涯。
对坐相顾,如隔渊谷。
兰旭百感交集,他觉得今天来错了,他还没能做好准备,上演这出独角滑稽戏。喜悦、苦涩、心酸、畏葸、憎恨、愤怒、怨怼……
喜故人重逢,悲形同陌路;恨背信弃义,怨礼胜则离。
兰旭喉结一动,壮士断腕般抬脸,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道:“许大人,兰某今日来,是想请教——”
“不先叙叙旧么?”
许仕康漫不经心地端起茶杯,目光微垂,但掷地有声,不容回绝——姿态强势,理直气壮,全无半分愧疚!兰旭不可思议,怒气上涌,面露义愤:许仕康怎么还好意思将过去的牵连摆到台面上?他们之间还有一笔血债未偿,艾大哥含冤难雪死不瞑目,爻儿隐姓埋名音信杳无,全都拜他许仕康所赐!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世道残酷的从来不是加害,而是背叛。许仕康的不以为然,更是雪上加霜,另重逢的微小喜悦如狂风中的烛火,一熄即灭,唯余愠恚气恼愤。
兰旭胸膛起伏,硬邦邦地回道:“兰某与许大人之间无旧可叙!”
话音刚落,兰旭就有隐隐悔意:这十六年来教会他的最大道理就是,有些东西还是藏起来为妙。也许他应该柔软一点,凄然一点,博取许仕康心底弱小的同情心。
许仕康道:“既然无旧,许某也不想有新,兰驸马请回吧。来人,送客!”
“许大人,同为朝廷做事,切不可因私废公。”兰旭缓下声来,当即有求于人,身段矮上一截,“兰某今日前来,是想知道,许大人回京途中,可有什么异状?”
许仕康放下茶碗,睨了兰旭一眼,嘴角勾出一抹讽笑:“兰驸马是礼部六品仪制司主事,怎么对我兵部这么上心?”
兰旭虚火又起!强迫压下去,好声好气道:“六部同气连枝,都为皇上效力,理应相互扶持,许大人的话外道了。”
“如果是铁板一块,兰大人就不会今夜踏足鄙府了,”许仕康高深莫测道,“兰大人想做个好官,但据我所知,十六年来,你毫无建树。”
“不劳赐教,许大人与兰某,走的是两条道。”
“你的意思是,许某是赃官狗官了?”许仕康神色平静,像在讨论他人,“兰大人为官十载,应当知道,好官难做。百姓与朝廷,得罪其一者,都是好官;两不得罪是尸位素餐,都得罪是欺上瞒下,那是庸官赃官;还有一种,是置个人名器于社稷之上——这是狗官。”许仕康顿了顿,换了个说辞,“名声、朝廷、百姓,能保全其二,已是难得。”
兰旭道:“许大人是好官,兰某是庸官。犹记当年的艾松,身为封疆大吏,却不赞成关闭边关茶马市场;身为虎贲大将,却反对主动出兵鈚奴,直致身败名裂,家破人亡,他不尸位素餐,也非欺上瞒下,更不顾生前身后名,敢问许大人,他是好官狗官?”
许仕康坦然回视,俄而轻笑,抬手续了杯茶:“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艾松刚给你洗刷干净,你对谁都防备,我跟艾松说,你长着一张肯定相信过什么的脸。”
“是的,可惜我经常信错人。”
“你现在相信谁?丹阳公主吗?”
兰旭心底失望至极,不想再和他打嘴仗,避而说道:“不知许大人可知,犬子被毒害一事?”——得到许仕康不痛不痒的一声“嗯”,他继续道——“犬子被毒害一案,或与鈚奴有关;如今满朝文武,亲身经历过边关风云局势的,只剩下我和你。现在,他们对一个小孩子下手,应该是要有什么大动作,以此令我投鼠忌器。果真如此的话,你那边不会没有类似的警告。”
许仕康神情严肃,飞快思索,沉吟半晌,就事论事道:“到目前为止,一切太平。”
这比不太平更棘手。如今敌暗我明,兰旭顾不得恩恩怨怨,郑重道:“但凡有异,告诉我。”说罢,起身行揖,“兰某告辞了。”
“兰旭!”
许仕康起身,一把拉住他,臂如铁钳;兰旭举目回望,满目警惕。许仕康轻轻叹了口气,利落地放开手,意味深长地说道:“当今朝廷能臣辈出,头一号便是周成庵;能臣多了,不是好事,他们做事常常喜欢自我发挥,所以比起能臣,朝廷更需要庸臣,庸臣才是干吏。”
兰旭满头雾水,纵然不解言外之意,但还是能听出,许仕康语气中对周成庵的态度,绝非说的那么恭敬。兰旭暗自记在心底,打算出去慢慢琢磨——或许他自己都没发现,无论嘴上怎么剑影刀光,关键时刻,只要是许仕康所言,他都会越过怀疑,直抵接受。
从许大将军府出来,兰旭露出倦容,重逢虽短却耗神。他牵着马,经过破败的艾府,借着隔壁许府的灿烂光线,朝着掉漆陈旧的广亮红门晃了会儿神,突然想到——这是个琢磨的好地方:寂静无人,凄神寒骨。